黄昏近时,秋风又起。
谢扶昕已躺了五日,整日里很是无趣。他身边就一个秋叶是时时跟着的,毕竟不能让旁人知道他失忆的事,也只有秋叶是信得过的。
谢扶昕望着秋叶的背影,又是一番无奈。这个丫头不知道为什么,对钓鱼有着莫大的兴趣,他们回来了几日,她就钓了几日,总之她的闲余时间几乎都是在那池塘边上度过的。
这么喜欢钓鱼肯定是因为上钩的多有成就感吧,欸,秋叶就不是,她一日能上三条就算是佳绩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无钩无饵?也不是,都有,她甚至投了好几把饵料。
是不服?也不见得,谢扶昕见她钓得挺自在的。每次他问她上来几条了,她都会笑盈盈的回道:“王妃莫急,这鱼精得很,还在试探呢!”
终于有鱼咬钩的时候,她又不慌不忙的将鱼取下,放到一旁的水桶里,装了饵擦干净手后又接着钓。
秋叶钓鱼的时候,也没做别的事,只是心无旁骛的盯着水面,谢扶昕看着,总有想撒网的冲动,但又怕伤了她自尊,况她还是用空闲时间钓的,这爱好……够磨炼意志的。
后来谢扶昕也习惯了,丫头喜欢钓鱼,那就让她钓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陋习,谁还没点让人不解的小爱好呢。
谢扶昕收回视线看着手上的书,是他从家里带来的,说是三年前买的,上面还做了些批注。反正失忆了,再看一遍也还是新鲜的。不过这只是一本话本,解闷用的。
朱笔划下这样一段:
这女子也未露悲色,只是在纸上缓缓写下“以我蜉蝣身,换君百岁安”,分明每一笔都很吃力,她却一字一画端端正正,如她此生。
边上是浅墨批了一句:
愿君千秋岁,百世无烦忧
谢扶昕看着那一行工正的字,口中默诵了一遍。
再看一遍,谢扶昕也还是想为她写下这样一句。
因为她这里的“君”,非是一人,而是天下黎民。
故事里的人名唤虞江杳,是她自己取的,因为她喜欢那句“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又改了母姓,便以这个名字记下了她的后半生。
还有这样一段:
“可我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怎么能不妄图天下大同,何况我还读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我尊圣人言,礼贤士,行大道,十年不够,那便二十年,二十年不够,那便百年,这天下终会有大同、归仁的一日。”
这一页里夹了张纸,上面写着:
愿君慎始如终
愿君大道不孤
愿君与晚风,皆自由
最后一句的“愿”与“君”之间洇了一个墨点,是执笔之人许久未起笔落下的,似乎在犹豫还要写下一句怎样的祝祷。
谢扶昕望着这些文字,书里印的,和纸上写的,将书一合,闭上眼轻轻的笑了。
天下大同吗?好大的抱负,好大的口气,年少就是好,凭一身意气,就敢连山河都夸下。
秋风轻轻走过,带上菊花的呓语,嘈嘈切切。
一个人的抱负是山河,那一朵花的抱负呢,会是绚烂吗?那一棵树的抱负呢,是繁盛?
鲲鹏的抱负是扶摇九天,徙于南冥。那燕雀的抱负呢,是安于此间吗?
飞禽走兽都会有它们的抱负吗?那朝生暮死的蜉蝣呢?它们那样短的生命,也会有自己的抱负吗?
谢扶昕脑中突然冒出许多问题来,他答不出,倒将自己困住了。
“那我呢?”他问自己,“那我也是有抱负的吗?”
谢扶昕坐起来下了榻,他走到秋叶身边,“让我试试,如何?”
“好。”秋叶将杆和位置让给了谢扶昕,自己坐到了一边。
两个人一起盯着水面……无风无浪的水面。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开始泛起波纹,落叶悠悠的荡着,鱼线也终于有了反应。
这一番是试探,谢扶昕紧紧握住杆子,两个人如临大敌一般紧张的看着水面。
线逐渐被拉远,谢扶昕拉了两下杆,确认已经咬钩便开始收杆。
但这鱼的劲儿忒大,他一下竟然拉不动,若用蛮力又恐将线扯断了,他便站起来收杆,“秋叶,这塘里还有大鱼吗?”
“不知道啊。”秋叶回道,她平日也就钓过巴掌大的鱼,难道钓的都是孙子?现在爷爷来了?
谢扶昕正想着要如何借力,那鱼忽然拼命一背,他脚下一滑,被拉到水里去了。
坏了,秋叶心道,这是爷爷报仇来了?
谢扶昕一落水就松了手,但这边没有借力的地方,他要游到另一边去,被迫在这凉水里多待了会儿。
鱼没钓上来,反被鱼拉下了水,这事实在有失体面,因此两人选择了保密。
于是到了夜里,谢扶昕便开始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烧。
清晨时慕容憬才发现他发烧了,服了一碗楚云深开的药后,谢扶昕又沉沉的昏睡了过去。
谢扶昕做了一场很长很乱的梦,这一场章乱的梦里将他此生浮光掠影般过了一遍,他像个旁观的人,囫囵的看着随机出现的画面。
谢扶昕忽然睁开了眼,看着床帏,而后又阖了眼,手背搭在眼皮上,恍然的笑了一声。现下烧也退了,什么也都记了起来。
原来他不是谢福星,而是谢扶昕,而慕容憬真的是他夫君……
谢扶昕在成为秦王妃之前,与慕容憬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在落梅苑,另一次是在归梦亭。
去岁上元夜里,谢扶昕的爹娘去赴宴会了,他因“生病”留在家中。
趁着大家都聚在一起欢宴,他便偷偷溜出了府,那是他第一次换上男装,是从萧砚冰那儿借的,也是他唯一一次在京城里没有戴上面纱,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他了。
于是他就这样一身装扮提了盏宫灯出去了。
落梅苑当值的人也去偷了闲,不在本来的位置,谢扶昕便明目张胆的走了进去。
此时万籁俱寂,恰见红梅覆雪,是谢扶昕肖想了好久的场景。
他知道这苑里最大的梅花树在哪里,便继续向里走去。
月光分外的明亮,洒在雪上,让他这灯笼都黯了几分。
他正惊叹着红梅覆雪,却不经意间瞧见梅林中的亭子里隐约有黑影。再细瞧去,却是一个人倚坐在那。
谢扶昕听过也看过不少志怪之言,以为那是梅花妖。
传闻里说,只有有缘人才能见到妖怪,谢扶昕在心中庆幸原来自己便是那有缘人。
他提着灯小心翼翼的向亭子走去,怕惊醒了梅花妖。
故事里面的花妖多是女子,面前这却是个男子,谢扶昕一时好奇,将灯提高了些,昏黄的灯光映在两人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谢扶昕正细细的看着,面前这少年却突然睁开了眼,许是被灯光晃的。
谢扶昕愣了愣,讪讪笑了一声,“你……你好啊!”
“什么人?”慕容憬眉间显出几分戾气,眼中满是防备。
“我……我是来看梅花的。”谢扶昕如实回道。
“看梅花?”慕容憬向亭外看了一眼,眉头依旧紧皱。
“对啊,刚下完雪,看花怎么了。”谢扶昕忽然理直气壮起来,“你……你是今天夜里成形的吗?”两人维持着方才的动作,这花妖又不出手,他便继续得寸进尺的问起来。
慕容憬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也不答他,只是紧紧盯住他。
“额……今夜的月亮很好看啊。”谢扶昕直起腰将灯移开,找了个话题,“你的兄弟姐妹们也很好看啊。”这一句是真心夸赞。
慕容憬微眯了一下眼,“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就是出来看看花的。”谢扶昕一时想不出哪家有他这个年纪又不如何出门的少爷,扯不出来谎。
“哦,我该回去了。”谢扶昕佯作忽然想起来什么事的模样,“那么,再见。”他挤了一个笑说完这句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慕容憬没有拦他,只是狐疑的看着他的背影。
谢扶昕一路都在想,书上写的花妖明明都是温婉的,就算是梅花妖,冷艳些便是了,今天这般不巧,遇上个这么凶的?
归梦亭里那次就有些草率了。
那是二月里,草长莺飞的时节,谢扶昕本来和自家堂姐在园里四处闲逛的,归梦亭那里有许多桃花,他们去赏花的。
谢扶昕兴致勃勃的走过去,结果又看见了那只梅花妖,他忽然怀疑起来,难道这其实是只桃花妖。
谢扶昕本想上前去问的,却被堂姐拦下,并被告知那里坐的是秦王。
谢扶昕一时愣住,秦王?那上元夜里这位秦王不在宫里待着跑去落梅苑睡觉做什么?
他正要绕开,哪知慕容憬一抬眸又与他的视线对上了。
他仗着自己是女装,便若无其事的拉着堂姐走了。
结果就是,七天之后圣旨传到家中,要让他去做秦王妃,说是秦王求娶的。
谢扶昕稀里糊涂的嫁了过去,原来是让他来做幕僚的。
但他爹娘已经趁早跑了,他连诉苦的地方都没有了。
往事一件件浮上心头,谢扶昕一时竟再睡不着了,他索性直接披了件衣服下了床,想去桌边坐下。
屋里没有点灯,月光很亮,从窗户外透过来,朦胧的洒在地上。
谢扶昕觉得喉间有些发干,便去找水。
他的卧房里放了张桌子,离床四五尺的距离,两者中间隔着一架与床齐高较桌宽些的屏风。
谢扶昕走过屏风才发现这桌子上趴着一个人,一个睡着了的人,他的脚步很轻,没惊醒这个人。
按理说他本该害怕,紧张抑或是警惕,但此刻他提不起任何心情,只是亳无波澜的走过去,仔细的盯着这个人。
这人散着发,很长,很黑。夜里凉,还知道给自己披件大氅。
谢扶昕点亮了一盏灯放轻轻在桌上,坐到这人对面,他单手撑着下颔,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人。
他就这样坐了不知多久,面前的人终于动了,似乎是胳膊麻了。
灯火微幽,惊醒了面前的人。
他突然抬起头睁了眼,又忽然坐直了身子,眸子里除了灯火和谢扶昕,还有许多愕然。
“慕容憬。”谢扶昕微微笑了一下,唤道。
慕容憬本想问他可好些了烧有没有退,这三个字又让他怔了许久,“你……记起来了?”
“嗯,都记起来了。”谢扶昕看着他回道。
这感觉很奇妙,像极了他们相见的第一眼,但又不尽然。
“你还记得,落梅苑那次吗?”谢扶昕问道。
“自然。”慕容憬回道。怎么会不记得呢,为了那一眼,他还找了许久,怎么也没能找到是哪家公子上元夜里去看了梅花,却不曾想在归梦亭那儿看见了那双同样的眼睛。
“我那时是真将你当成梅花妖了。”谢扶昕回忆道。
“为何?”
“毕竟我是听鬼怪故事长大的,看得也大多是志怪之文。传闻和书上都说了,妖怪是吸食日月精华变成的,若是遇见刚成形的妖怪,那便是它的有缘人。那日月光甚好,苑里又只你一人,我以为你是刚成形的梅花妖,还当自己是那有缘人呢。”谢扶昕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当真是愚昧,这世上既无鬼神,又何来什么妖怪呢。
“难怪你会那样说。”慕容憬的困意完全散开,灯火映着他的眉眼,比初见时温柔不少。
“慕容憬,要是我们败了怎么办?太子会杀了我们吗?”谢扶昕忽然问道。
“不会的。”慕容憬回道。
“这么肯定?”谢扶昕看了他一眼。
“嗯,不会败的。”慕容憬又道。
“你……”谢扶昕被气笑了,“你不能一次说完整吗?”
慕容憬看着他的模样,也跟着笑了一声。
“这样的月光也不知道还能见再到几次。”谢扶昕望向窗边叹了一句。
慕容憬觉得他有话想说,但又迟迟不肯开口,便问道,“阿渊,你可是有什么事?”
“哎。”谢扶昕幽幽的叹了一声,“上次的事出了些差池,想来我还是得去善后,这王府只能来了又走了。”
慕容憬没有立刻接话,他觉得谢扶昕似乎很排斥王府,总在想办法跑出去,他本也无意困住谢扶昕,可经了上次的事,他还敢放谢扶昕一人出去吗?
“放心放心,上次是意外,这次保证不会出事。”谢扶昕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
“你先不要急,时机到了,自能出去。”慕容憬道。
“现在还困吗?”谢扶昕问道。
“嗯?”慕容憬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不困的话,就陪我出去走走吧。今夜十六,这样好的月亮,不去赏就太可惜了。”谢扶昕低了眉,故作惋惜状。
“好,但你先将衣服穿好,方才高烧一场,秋夜里的风也是不好受的。”慕容憬应下,嘱咐着。
谢扶昕起时身带起的风吹动了灯火,连带着摇曳了慕容憬眸中的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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