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了院中，没惊动其他人。
竹影摇曳，轻诵风语，于夜深处悄悄窃下人的悲喜。
谢扶昕穿的是慕容憬的衣服，绣金的玄衣，是他年幼时最不喜的颜色。
两个散着长发的人，像多年的知交，并肩走在月光下。
“可好些了？”慕容憬问道。
“嗯，已经无碍了。”谢扶昕回道。
“阿渊，你……是不是不喜待在王府？”
“自然。”
“为何？”
“因为啊，”谢扶昕望着如玉的月亮笑了一声，“你的王府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怕待久了英年早逝。”
“好，我知道了。”慕容憬思量着，毕竟府中上下混着探子，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谢扶昕这样一个逍遥惯了的人怎么会受得了呢，“往后若得了机会，便常带你出去。”
“此言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也行，能得王爷一诺，我也不强求了。”
“今日去拜见你外祖吧，好教二老安心。”
“嗯？谢扶昕皱了皱眉，“你……要去拜见我外祖？”
“嗯，该去的。”
“好吧好吧，只是你真要去，他们也不待见你的。”
“无妨。”慕容憬回道，“若不去，便是我失了礼数，该更不待见了。”
谢扶昕笑了笑，“倒是难为王爷了，竟在我家吃了瘪。”
“不亏。”慕容憬简单的回了一句。
两人在院中赏了会儿月，便回了屋休息去了。
谢氏虽有势力，但还不至于不待见王爷，有些权贵该结交的还是很客气的。
只是谢扶昕他家不一样。
谢萧两家是世交，常互通婚姻。谢扶昕与萧砚冰本来是青梅竹马，虽没订什么娃娃亲，但两家默认的待他们长大便结为亲家的。
萧砚冰一家三口都是知道谢扶昕是男儿身的，但谢扶昕他爹谢吟风和萧砚冰他爹萧晏是铁打的狐……兄弟，琢磨着反正两家家业那么大，他们两个又派不上用场，没后人也碍不了祖宗基业，更无人在意。
于是他们两家便将亲事默认下，连带着默认了谢扶昕是个女孩儿。
哪知道他们还没将婚事订好，却被这一道圣旨给搅黄了。
问谢扶昕可认得秦王，他自然答认得。再问他见过几次，他哪敢说落梅苑那次，便答了一次，左右见过一次还是两次都是一样的。因此，秦王在两家人心里被刻下了个“见色起意”的形象，而不被他们待见。
慕容憬没顾及到这许多，他只是知道谢扶昕与萧砚冰是竹马，想着两个男子又不会有什么情义，他既是谢家的人，不如来他府上给他出谋划策，再有谢家扶持，太子也不敢轻易耐何他，这也算不上棒打鸳鸯，况且谢扶昕也承认过他和萧砚冰只是兄弟……兄妹之谊，并无其他。
至于两家对他的意见，慢慢来便是。
次日，两人备了礼上了谢府。
“拜见祖母大人。”慕容憬向正在题字的林澜林老夫人行礼。
林老夫人也未抬头，只客气的回道，“王爷莫要折煞老身。”
“阿婆，你又在给哪位题字了？”谢扶昕凑上前去看。
见是谢扶昕，林老夫人将笔放好，她拉着谢扶昕仔细的瞧着，“哎呦，是我们家渊儿，好好儿的怎么又病了，可好些了，开的药可又是苦的？”
“阿婆，您瞧，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谢扶昕转了一圈给林老夫人看。
“好孩子，可让阿婆担心坏了。你若是嫁的沈家小友，哪里要遭这个罪。”林老夫人摇了摇头，显然是有些不满。
“阿婆莫再提沈家公子了，王爷待我也是极好的。”谢扶昕道，他又去瞧那幅丹青，“这画是谁的？倒像是个大家作的。”
林老夫人的注意力被带到画上去，“这是沈家小友作的，让我给他题首诗，方才题完，你来瞧瞧。”
谢扶昕讪讪的笑了笑，早知道……不问了。
“那可是要给他送回去？”谢扶昕问道。
“不用。”林老夫人摆了摆手，“我同他说了，让他今日来取。”
“哦，这样啊。”谢扶昕点了点头，“阿翁呢？怎么不见人影？”
“京城可待不下他，不知道又去哪座山里采草药去了。”林老夫人回道。
“那便不管他了，阿婆，您瞧这是什么？”谢扶昕从慕容憬的手中接过一个长木匣。
“嗯？”林老夫人看着谢扶昕将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幅卷轴。
谢扶昕将卷轴在长案空余地方缓缓展开，是一幅《送长风帖》，为两朝前的行书大家钟飖所书。
林老夫人小心翼翼的端详着每一个字，而后眉头一惊，是真迹！
“阿婆，这可是王爷特意拍下，来送给您的。”谢扶昕趁她正激动补了一句。
“王爷有心了。”林老夫人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也只有这五个字了，她现在一心都在这幅帖上。
“阿婆，那我们就告辞了。”谢扶昕道。
“好好，慢走。”林老夫人无暇顾及他们，连一分眼神也没分出。
“孙婿告退。”慕容憬拜别了林老夫人随谢扶昕一同向外走去。
他们刚走至府门处，便有一人从马车上下来，好巧不巧，这人正是沈家三公子——沈书年。
沈书年显然也没料到会遇见他们，但他倒也未如何惊异，只是寻常态度，恭敬的行了礼，“拜见王爷、王妃。”
慕容憬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声“不必多礼”。
但谢扶昕就不一样了，他倒是开心的回道:“三哥哥不必拘谨，只当同从前一般便是，阿婆正在里头，你且去吧。”
“好。”沈书年面含着微笑回道，正是如沐春风一般。
因为林老夫人与沈家是旧识，所以谢扶昕与沈书年亦是自幼相识，她本想给两人订娃娃亲的，奈何不争气的儿子不同意，方才作罢。
沈书年生的又好看，脾气也好，谢扶昕幼时顽皮，如何捉弄他，他也只是顺着谢扶昕，从未有过半句怨怼。
回到马车上后，谢扶昕发现慕容憬态度变了好些，分明出府前还肯装笑的，现在连装都不愿装了。
“慕容憬，你这变脸变得也太快了吧？出了府就不演了？”谢扶昕问道。
“我演的再好，也比不过沈家公子一笑。”慕容憬的语气仍是淡淡的，莫名还有几分阴阳怪气。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同三哥哥自幼相识，见到了还不能高兴了？”谢扶昕抱臂觑了一眼慕容憬。
慕容憬没答话，只是想着谢扶昕幼时的玩伴怎么这样多。
“哦，你不会是嫉妒了吧？”谢扶昕笑道。
“嗯？”慕容憬不解的看着他。
“嫉妒我朋友多，还都是有才华的美人。”谢扶昕回道，似乎还颇有几分自豪。
慕容憬瞧了谢扶昕一眼便不再去看他，自嘲般笑了一声，“是了，该嫉妒的，我自幼便没什么好友，兄长与母后皆不待见，想来是我命不好。”
谢扶昕哪听过慕容憬这样说话，忙将他仔细打量一遍，“慕容憬，你病糊涂了？”
“没有，只是嫉妒罢了。”慕容憬不在意的回道。
“好好好，是我错了，我不该提的。”谢扶昕向他服个软，不知道他这会抽的哪门子筋。
“阿渊，你恨我吗？”慕容憬忽然问道。
谢扶昕看着他，“嗯？为什么？”
“若不是我向父皇请婚，你如今应当是自在逍遥的，而不会受许多伤，还要被困在王府中。”慕容憬回道。
谢扶昕不知道慕容憬为什么会突然感慨起来，他这个人不是向来没心没肺的吗？良心发现了？谢扶昕想不通，但他只是笑着道，“慕容憬，那你可知我为何乳名为渊？”
“为何？”
“我一岁那年，有个算命的告诉我爹娘，他说‘此子命中遇龙，名里须带个渊字’，我爹娘自然是不信的，便没去管，待我年满三岁之后，我便体弱多病了起来，那时他们想起算命的说的话，便给了我一个渊字。”谢扶昕说着，盯住慕容憬的眼睛，“所以，我是注定要来给你当幕僚的，你命里有我，怎么会是不好。”
慕容憬耐心的听完谢扶昕所言，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没敢去看谢扶昕，只是一边撩开车帷一边道了声“多谢”。他却没有问，“你怎知你命中遇的龙是我而非是太子？”因为谢扶昕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谢扶昕都给自己说感动了，慕容憬居然只回了这两个字，而且他道谢作什么？这个时候他不应该是冷笑吗？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自他失忆后慕容憬就变了，现在更是换了个人似的。
虽说是答应好的要演相敬如宾，但他什么时候这般殷勤体贴过。
“慕容憬，你受什么打击了？”谢扶昕问道。
“过几日，我们便离京。”慕容憬没头没尾来了这一句。
“好。”谢扶昕没再管他，能出去他自然是高兴的。
“见到鱼了？”本来沉默的慕容憬毫无征兆的问了一句，问得谢扶昕猝不及防。
“你怎么知道的？秋叶说的？”谢扶昕狐疑的看着慕容憬。
“塘边那样明显的印子，还要她说吗？”慕容憬道，“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现在轮到谢扶昕撇过头不去看慕容憬了，这样的糗事，知道就知道了，非要拿出来说一遍，亏他刚刚还好心安慰，真是良心都让狗吃了。
谢扶昕正气着，忽然想起幼时的事。
那是他七岁的时候，一家三口乘着小舟在江上荡着，漫无目的，只是悠闲地吹着风。
谢扶昕站在船头，迎风而立，他爹娘则在他身后侧躺着，两个人都没个正形。
然后防不胜防，谢扶昕就那么被他爹一脚踹下了船，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笑着，一边还鼓励他，“加油阿渊，快上来。”
他们看着谢扶昕在水里扑腾，一边还悄悄将船移了点位置，故意让谢扶昕够不着。
于是谢扶昕扑腾着扑腾着，没沉下去，反倒学会了凫水。
谢扶昕记起这段往事，忽然笑出声来，本来该是温馨的一家三口的，偏偏摊上这样的爹娘，也不知是他走运还是倒霉。
“笑什么？”慕容憬问道。
“嗯，慕容憬，下次带你找我爹娘去，他们啊，肯定不会亏待你的。”谢扶昕道。
慕容憬怔了怔，才回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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