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假真假
细如长针的春雨来的匆急，易环坐在亭内石凳上等车。
雨幕看不清人影，随着那团阴影越来越近，那道隽然清粹的身影带来一身的雨滴，映入一主一仆的两人视线。
易环看了眼便收回视线，倒是云湖没见过这么俊美仪态飘然的年轻郎君，不自主的盯着那张脸瞥了又瞥。
邛莱站在阶上拧着湿透的下摆，故作不经意的看了下她，略显不安的向旁边又走了两步。
雨滴落下的声音充斥着耳廓，无尽的安静中，长二驾着马车远远赶来。
“女娘，马车来了，我们走吧。”
出门在外，云湖一向用这个称呼来唤她。
“嗯。”
“把纸伞给我。”
路过他，易环将伞递过去，“这把伞给你避避雨。”
“哦，阿……多谢娘子。”
邛莱讶然又带着怯抬头，一把伞足够两个人手隔得很远，可他漆黑的眸中反而跳着不知名的火光。
易环不再冲他多说一个字，提脚迈进密如云雾的绵雨中。
邛莱追着她背影望去，两个人仅有一把伞，身边的小丫鬟尽心地给她打伞，她走的不急不缓，雨雾完全弥漫了她的身影。
窄而模糊，又是眼前细雨飘扬静态图里唯一的主人公。
他的眼神落在她乌漆泛灰的发尾上，在马车调转时移回视线。
倒是云湖注意到他意外迟滞的情愫，激动道：“环姨娘，那人刚才看您的眼神可不一样了，您说他是不是……”
“没影的事别乱说。”
她真的一副避之不及不感兴趣，云湖回想那人姣好优越的脸面，好不可惜道：“哦。”
也是，姨娘是都尉的人，不说姨娘没有动心，就是动心了，只能藏着。
书房里长二正向彭左珰禀报这几日调出来的适嫁女娘消息。
“金家次女，容貌上乘，嫡母非亲母，表面和谐。崔家独女，秉性温和待人有度，家中渐弱，崔家前主母出身冯家，与。贝家长女，女扮男装投过军，身手不错，性子爽朗不拘……”
彭左珰一盏茶一盏茶听着，在长二念完后才开口去掉几家。
“明个去崔家贝家，你去递帖子。”
“是。”
崔家往上数三代是状元出身，崔晁连中三元被前前前圣人亲点入翰林，殊荣不过四代，如今的崔家家主崔行延，临了到了该致仕的年纪不过是个从五品下的寺丞，曾经翰林英才群出的门楣肉眼可见的没落。
崔行延比彭左珰官阶低，乍听说彭家帖子，疑窦比喜悦更多。
“鸾儿，我们家与彭家毫无交集，他这是想做甚呐？”
旁边座椅上的青蓝色半臂的娴静女娘亦是不解，猜测道：“会不会是铺子的事，彩灯，你把几位掌柜请来说话。”
站着的彩灯屈膝应是，又向崔行延行过一礼这才退出去。
“我觉得吧，这姓彭的看上我姐了。”
“阿坪……”
“再说屁话老子打死你！”
崔坪调皮到大不知道看过多少次老子动怒的眼神，知他真动怒不敢惹他又看向雅致的亲阿姐，向后躲了下快速道：“那不然呢？两家无缘无故他性彭的凭什么来我们崔家？彭左珰不是近来打算议亲，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
“阿耶，我觉得阿坪说的也有道理。”
崔行延回来坐下，“鸾儿，你怎么看？彭家虽无根基，但彭左珰有本事，势头只增不减阿。”
崔鸾闪过思索，下决断道：“若当真，我要亲自见一见他。”
崔坪坐回来，吊儿郎当翘着腿，“阿耶阿姐，要是阿姐瞧上了，彭家当亲家也不错，看谁还欺我崔家无人。”
“你要是有本事我崔家用得着依靠别人吗？你也十七，两年县试三年府试，你打算顶着童生过一辈子吗？”
“科举一途不是谁都能榜上有名，崔坪撇嘴，我阿姐让我依靠，不用你管。”
“浑话！”
崔鸾及时叫停急眼的父子俩，“阿耶，现在要紧的是彭家帖，我去趟外祖家，您也别着急。”
她的话崔行延向来当主心骨来遵，关切两句命人准备马车。
彭左珰下午才来，崔行延主家待客，找着话题干巴聊着，不再绕弯子，彭左珰直接道：“崔家小辈已经见过坪郎，不知道崔娘子可在府中？”
“这，小女是内眷，不大合适吧。”
“不瞒寺丞，珰二十有九，家中只有家父，彭家独支无妯娌妇姑，您若有心，珰请与崔娘子见上一面。”
崔行延为难的止言，心里揪着离席的崔坪骂，真叫这小子说对了。
彩灯从板壁后轻脚走出，在崔行延旁边传了句话，崔家主挥退她咳了两声，笑道：“彭都尉，鸾娘掌家中内外，有客来，自当会客。”
彭左珰起身叉手作揖，客气道：“崔家待客有道。”
隔着纱质屏风，对面的身影柔和安静，彭左珰不过多打量，拱手道：“折冲都尉彭左珰，问崔娘子好。”
“崔家鸾娘，彭都尉有礼。”
崔鸾弯动身形回礼，声音软而不怯，世家堆砌出的气度可窥一斑。
“贸然拜访，叨扰崔家了，珰调任长安，背邻崔家，故来坐坐客，邻里间打个照面。”
崔彭两家虽同住升平坊，却斜对隔着横街，说是邻里，牵强了。
崔鸾勾唇，不接着他的哑谜说：“不知道都尉拜的是两性，还是六尺邻里？”
“哈。”彭左珰低头一笑，语调温和道：“议亲相看，照理说该长辈来，可我想着这是我们的事，该是我们先见见，再说两家的事。”
“你应该也知道崔家在官途上势弱，家弟尚年弱难以扛起门楣，你不怕我攀上你，帮扶娘家？”
“自古一家里的女娘依赖郎君本是顺意，若我没能力没官阶，不被你需要，我才该反思，再说，依娘子之能掌管整个崔家，若可能，是彭家幸运。崔娘子，姻亲难免染上物质利益，难得的是财帛纠葛下的真心真情。”
对方又陷入了安静，彭左珰又道：“彭家在京无根基，若说攀，我还怕崔家疑心我动机。”
“都尉多虑，彭家真诚相请，崔家自会朴拙以待。”
崔家内外都是崔鸾出面商定，有批敲定了价格的荔枝，这次两家商铺会面，是要签订文书。
崔田两家主事相对而坐，崔鸾从方盒抽出契书来，边推边道：“田掌柜，这是崔家拟定的契书，您再过遍眼，咱们就签字画押吧。”
“崔东家，您这契书，拟的不行阿。”
“是两家说定的，你想坐地起价吗？”
田鳅圆脸尖颚，眯着月牙细眼推诿道：“倒不是我不讲道义，崔东家，荔枝虽然物稀，也一天一个价，今个的价又低了几波，您这，不是不考虑底下人的死活吗？”
“田鳅，要买你就签，你要是不诚心，你田家的生意我以后都不接。”
田鳅虽然庙小，但白手起家靠的是混道上来的钱，当即拍桌放狠话道：“崔鸾，老子称你一句东家，是瞧得起你，一个未满双十的黄毛女娘，老子谈生意的时候你出生了吗？”
“出来混大半辈子你田家不是还比不上我崔家？”
崔鸾坐着仰面，漆黑的眼珠半遮，露出低敛的狠厉，“一颗五十五文，十两白银一筐新鲜荔枝，你不签，东西市，皇商李家，大豫首屈的商家，哪一个不比你能吃得下我成亩的果树？”
田鳅窄眼闪过害怕，“你，你吓唬我，比起岭南红缯，你这桂味，天家怎么看得上眼？”
崔鸾扬唇，“田东家不信，厢门开着，请走不送。”
“我……”
田鳅犹豫间，马谆观察着说：“司戈，进吗？再不进崔娘子就要谈成了？”
车鸮当机立断：“进。”
“乱嚷什么？”
腰配弯刀的左右卫蛮横的镇住场子，田鳅瞬间熄了火，谄媚赔笑道：“官爷，我是朱雀辅街田家的东家，在这谈了点小生意，未免声音大了点，吵到几位官爷了，哈，您见谅。”
“声音大了点？拍桌的时候不是挺霸气的吗？”
田鳅软笑两声，拱着手道：“女娘当家谈生意难免不懂，我情绪激动了点，崔当家能明白我的良苦就好。”
车鸮冷飘飘瞥了眼伏低扯谎的田鳅，大马金刀的坐下，摊开契书斜睨着眼问：“刚才说的多少钱？”
“什么？”
掸了掸那几张纸，车鸮重了重语调，“本司戈问你，刚才谈的是多少两？”
“十两…银子二百颗。”
“你叫什么？”
“田，田鳅。”后者顾不上颤颤的两股，不安追问：“官爷，您有何高见？”
“田鳅是吧。一万文，一文都不能少，能不能签？”
田鳅也非全靠拳头打拼，自是揣度出了左右卫司戈的来意，视线转到坐得八风不动的崔鸾，心里不住的嘲骂。
口中是急急的回话：“能，能，能。”
契书上田鳅两个字写的潦草，车鸮评价道：“勉强能识清。”
“往后不会故意为难崔家吧？”
田鳅哀嚎一声，连忙保证道：“哪里会官爷，小的往后一定好好谈生意，往后还得仰仗着崔东家行商呢。”
“知道就好，滚吧。”
车鸮带着人向外走去，田鳅直起弯着的肩膀，讽言道：“没想到崔家背后是左右卫照着，我田家庙小胆小，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被你崔东家看得入眼，和您们做生意阿。”
崔鸾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快走几步叫住那人：“司戈，烦请留步。”
“崔娘子有话说？”
“是他让你们进来的？”
车鸮疑问，打着哑谜：“他？崔娘子在说谁？左右卫维护京都治安是本职，遇到崔娘子谈生意不过是恰好，田鳅临了坐地起价，我们不过是友好的协商一下。”
崔鸾体会到他的意思，不再继续追问，点点头在他们之后出了酒楼。
彭左珰就职于左右卫，他们又是左右卫的人，不究事件前因后果就一味的帮崔家，若非没有他的授意，他们哪里会出手。
是他一直在留意她。
想起心底的猜测，她心里浮现暖意。
没有左右卫的干预她也有把握谈成，不过多了几分波折，倒是他的念想，让她生出点不一样的情绪来。
距离崔家马车还有一小段距离，身后传来声呼唤。
“崔娘子。”
崔鸾转身，预料之中的见到快步走来双眸水润的彭左珰，该是旁观以待的，可她竟看出几分唯你的情愫来。
“心里警告了数次还是没忍住叫住了你，还请娘子勿怪。”
崔鸾小幅度的紧了紧下唇，抬起的双眸闪着动容，在契书能正常签字时她就猜的到是他的人，从迈出门槛到马车的十四步，她的心里也一直在等他。
“彭都尉。”崔鸾弯身回礼，等他先说话。
彭左珰瞧着她缓缓笑了，眼眸被午后的残光照的透亮，向上弯的眼尾染上笑意，话里也是不可多得的赞赏。
“晚夏仍青绿，崔娘子也如凉润的夏荷裹身，安凉粼粼，顺时应节。”
崔鸾客气弯唇，契书的事转了几圈还是没忍住提出来。
“彭都尉，契书的事，我知道是你在帮我，我代表崔家向你道谢。”
她刚弯半拳的动作被彭左珰用手背作挡，稍向上托了托她，彭左珰收回左手。
“崔娘子擅商，崔家在长安也是有名的商贾之家，就是我的人不去，你也能达成贸易，娘子不必谢我。”
崔鸾接受的笑，口中谦虚道：“都尉抬举了，一些小打小闹，亏得您看得上眼。”
他不轻视商户，不觉得女子不该抛头露面，倒叫她意外。
“都尉不觉得身为女娘，就该杜门不出，适龄待嫁？”
“娘子喜欢买卖吗？”
崔鸾楞于他的反问，回访自身回道：“一开始是要撑起家中，不得不为之，慢慢的，我更喜欢待在只有账本和算盘算珠的世界。”
她说的久了，彭左珰眼都不眨注视着，崔鸾在他凝视下息声，不好意思道：“我说的多了。”
彭左珰摇头，“娘子很有想法，这样的见解既新奇又意料之中。若还有下次见面，我送娘子一个珠算。”
“我……”
他眼里分明是等待邀请被答应的期待，崔鸾首先移开视线，眼眸退缩回他：“都尉，新的、称手的算盘，我都有，不必麻烦你破费。”
彭左珰不再说礼不礼物的，侧身露出她前方的马车道：“傍晚寒凉，娘子及时归家吧。”
崔鸾颔首，又说了句道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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