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情谊合
三人一马的脚程有限,贺蝣身体状况还算正常,易环提议先休整一晚,明早赶路至傍晚时分就能下山。彭左珰自无不可,看她亲力亲为采药换药,眼皮时时下搭,掩着愈暗神色。
夜昏人稀,易环眯着眼睛醒来,借着月光摸索到贺蝣身边,摸了把额头拍醒倚躺的人。
“阿蝣哥,你在发热。”
伤受在自己腿上,贺蝣比谁都知道当下的身体情况,借力向上移坐,牵扯到伤处不免痛呼出声。
易环半跪着使力助他坐得舒服,交代着:“我去找点水降温,阿蝣哥,你一个人小心点。”
身躯挡着的手里被她塞把匕首,两人一同向旁看向入睡的男人,默契的没有多说。
来回几趟用溪水敷额降温,折腾到夜黑,贺蝣身上温度总归是降下去了。
腿上的布条被渗血浸透,易环将他右边大腿伤下皮肤擦拭干净,扯出大片里衣撕成条绑着短棍做支撑,摸了摸布条不再渗血才安心。
易环抬手擦了下额头鬓间的汗,松了口气道:“阿蝣哥,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到城里了。”
“好,多谢你阿环。”
大家都是一个镖局的兄妹,易环拍了拍他手背,认真说:“我俩都要好好的回去。”
“哈…好。”
幽深如墨的黑眸不知何时睁着,目睹她扯衣不小心露出的腰背,在看到他们靠近说话衣衫破烂的亲近时露出些不耐。
彭左珰闭眼假睡,心里乱麻情绪不住乱冒,战场上痛快砍杀过头颅留下的暴戾隐隐上冒,那些画面真是碍眼。
迷烟起效之际,彭左珰嚼着解毒丹起身,双脚踏过昏死的贺蝣,在同样昏迷的易环身侧蹲下。
她睡着了还在皱着眉,睡得不甚安稳,彭左珰手指点上她眉间,不算温柔的一遍遍抚平,另一只手流转到她脏兮兮的脸上。
太急着给发烧的贺蝣降温,找到了水源连自己的脸都来不及洗。
等会人没了就好了。
彭左珰又想到她前日的杀敌挥砍,一女子出入镖局走镖,名誉都换作了银票来使,等南下战局彻底结束,便把易环收了,她一孤身女子在外生存不易,这事也算全了幼年恩情。
脑海浮现易环发现他时的冷言冷语,彭左珰眼中染笑,往后还有很长时间,易环的笑靥软语轻嗔,他都会一一领略。
收了表情的彭左珰施些眼色瞥去,倨傲的向下俯视,一声未出,左手拿过贺蝣手中短刃,在其脖颈落了两次,刀刃终未见血。
摸了摸袖中瓷瓶,彭左珰亲见细丸在他口中融化至无才妥帖睡去。
次日,彭左珰伴随着一声哀啼醒来。
贺蝣浑身发烫,沉睡一样的姿态,无医无药能救,似在昏睡中伤情意外复发死去。
谁也没料到他的伤口感染竟会反复,易环自责自己睡得太沉,是不是贺蝣夜半热醒叫她求救都得不到回应?叫得受伤的人在漆黑夜间的一遍遍呼救声中失去生命。
“娘子,刀伤难好意外难控,请节哀顺变。”
易环斜着抬头,想起来还有山洞里还有第三人的存在。将贺蝣遗体安稳的放平在地,她牵着男人那匹马向外走。
“喏,你的马。沿着这条路向下走十几里就是通泉县,你可去县署问路找你的军队。”
彭左珰接过缰绳,顾及到她此刻难受,关切道:“斯人已逝,你一女子在外多有危险,不若和我一同出山,互相照应还安全些。”
“阿蝣哥不能一个人留在这。”
易环要带贺蝣回家,给镖局给贺家一个结果,一起出来的,是死是活都要一块回去。
“我们在战场上也会这样,为了给战友一个痛快不得不亲手结束他们的生命……”
易环盯视面前高她整个头脖的男人,在他话音愈渐低声时打断:“我们不同。”十七岁稚嫩年纪的娘子黑褐圆眸中泛着宁静的悲伤,对他还是陌生至淡漠的态度。
“我们胜似兄妹,亲人之间不会抛下对方。”
彭左珰张了张唇,没再说安慰的话,转移话意道:“我可以把马给你,之前说好的。”
“不用了。”
需要的人已经没了,这匹马也就不被需要了。
见她转身欲走,彭左珰上前半步问:“你呢?”
易环嫌他话语不停,一面惦记着贺蝣还在山洞,胡乱应了句“再见”已然转身回去。
“贺蝣哥?贺蝣!”
不过领人认路的功夫,回来时山洞里除了还在流动的血迹外不见人影,易环沿着血迹搜寻,只在光秃崖边发现一侧被撕咬掉的残肢,和一断裂成两部分的刀和柄,坡缓的山崖更是传来阵阵狮鸣。
“贺蝣!”
易环愤叫一声跪扑在地,连连懊悔:“阿蝣哥,我不该管那人,不该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害你被这些畜牲啃食,是我对不住你……”
愧意混杂大颗眼泪簌簌落下,比饿肚子的狮子鸣叫声更凄厉愤怒的,是失去亲人的活人。
尘世的人讲究落叶归根,易环找不全贺蝣完整的尸体,将他断臂断腿捡起来搭了个木台,一簇火几捧干枝,留下的残灰是活着的人的念想。
彭左珰离得远,见她背影飘摇晃动,挽着的发也不再整洁,一时间分不清是风动火动的假象还是她跪得不稳。
崖边多乱石,久跪伤膝,她该护好自己的。
此山头避风,静谧得诡异,马上男人眼睛看着崖边的人,还是在第一时间感觉到身后的影子出现。
面皮无奇的男人黑衣沾了几滴血迹,单腿跪下请示道:“主子,长四来复命。”
引来独狮废了些时间,甩开未吃饱的狮子也是麻烦,所幸自身并未受伤,才来回禀主上。
彭左珰眯着眼收回视线,下令着:“去查邢家镖局,有一女镖师。”
“是。”
镖局返程时回到益州已经是二月后的事。
彭左珰本是着常服闲来走走,不料被曲知教钻了空子。
一县之令穿着深绿色的正式官服,比他一个正五品的定远将军跟随的人还要多,弓着肥腻的肚腩,笑着说些恭维的话。
面上不显不耐,彭左珰浅笑道:“哪里的话,曲县令牵挂百姓民生,抽空之余还能想来看一看本将,是本将之幸。”
曲知教笑意更深,落后半步跟着问:“不知将军这打算向哪边去?下官有幸在广汉县任职十几年,可当您出行的咨客?”
“曲县令有心,本将随意走走。”
“哈哈,本县民众能有如此安居生活,全赖将军三年驻边护我等安全,正好借此机会,您暂留益州,下官在博然楼设宴可让您休闲一番,疏解劳累。”
他意有所指的暗示彭左珰听懂了,本就不喜他巴结堵人的做派,此遭酒席阿谀更甚。
前头便是街市,市令早早眼尖的瞧见这一行贵人,挥手令手下人动手清出一条道来。
左右街使齐齐上阵,逢易环流走于人群,还未多看两眼上半身被人用方棍压着跪下,头上是他们命令的要求:“定远将军和县令亲临,民众跪迎!”
彭左珰于立着的人群最首位,只需左右环视,已是高位者毫不费力的俯视。
“见过定远将军。”
看见她的那刻就是如此巧合。
没有看见易环的脸,只凭借她身上那股熟悉劲,彭左珰脚步斜转,打量着她的穿戴。
或许该再无瓜葛,但他本就顺手,她舍了她干粮予他是事实,他可以再报答她。
易环姿容尚可,只着褐沉沉的细布,发间银簪亦是扑普通至极,除了那张脸能看出她还是十七岁的年轻女娘,不过无妨,跟了他,他给的她好的。
细细打扮一番不用整日操心打打杀杀,将心思花在迎合他和打扮自己上,彭左珰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深处后宅、步步规整穿金带玉的易环形象,看着,好像不错。
心下想着,彭左珰弯身俯身,托着臂弯向上将她拉起来。
臂弯突然传来触感,易环惊疑抬头,竟是个熟悉的脸庞:“是你?”
彭左珰的动作隐蔽,隔着衣服感受她柔软温热的胳膊,四指借力摩挲,低垂的眼眸愈深,是势在必得压迫架势的俯视。
“娘子也在此?”
视线扫到他身后,易环退后一步,不见狂喜道:“原来您是定远将军。”
侧脸看了眼眼巴巴地众人,彭左珰开口赶人道:“曲县令,本将您看也看了,县署尚有公务,本将派人送您回去?”
听出他赶人之话,曲知教黏唧唧的打量了眼那一身麻姑打扮的娘子,暗道便宜这女子了,能被彭左珰瞧上,白白阻挡了他晚上献人巴结的步子。
弯着腰摇头,曲知教眼睛眯成一条缝:“将军说的是,下官这就回去,您尽兴哈。”
彭左珰听懂他话里的暗示,瞧了下易环满是对待父母官的恭敬模样,在对上谄媚的曲知教时,嘴角那道寒暄的温和淡了又淡。
瞧见她被人围着说话不自在,彭左珰抬手指挥长一清散人群,相邀道:“再见即有缘,前街是本将府邸,年刺史大概已布置得当,娘子不若赏脸前去喝盏茶。”
易环迟疑,拒绝的话被后者堵在口间:“我能归队还是娘子功劳,还请娘子收下我的感谢。”
再推辞着实有些不识抬举,思索着只去一会说些话便告辞,易环弯唇答应下来。
新宅翻新过一轮,不论里外,将军府是易环见过平生之最的豪宅。
“我大多驻扎在恭州,还真是巧了,没想到再回益州还会遇到娘子。”
易环回笑,“我与将军是有缘之人。”
踏进壮阔庄严的宅门,入目是一祥云飞鹤样式的八字影壁,易环听彭左珰介绍院内景观,顺着他方向走在抄手游廊底下。
彭左珰距她半臂距离,偏着头看她时,正好能看到她圆润无瑕的耳垂。大豫国女子向来不提倡耳饰,细软的碎发围着她耳廓,柔滑的下巴前是她粉红晶润的双唇。
不着唇脂,不似樱桃大小,却有樱桃色红。
眨下眼转开视线,彭左珰问:“上次遇到娘子是在走镖,敢问,可是在镖局谋生?”
“将军所言正是。我主业是邢家镖局镖师,若遇镖局生意淡季,也会外出接些杂活。”
“我记得那次走镖……”
易环笑得牵强,简单扼要道:“我最后找到了贺蝣,我们跟着返回的镖队回了程。”
彭左珰引她下台阶,友善问:“娘子可好奇为何我一再邀你?”
在她疑问的眼神中,彭左珰为其解惑:“我十二岁那年军队被打散,来过剑南道,遇到过一个坐在花轿里的幼年女童,她给过我一块干饼,使我饱腹。”
那时易环借尸还魂,是二十五岁的张辂的五岁童养媳,一众看热闹的稚儿围着花轿和唱着讽语。
张家藏有瓜娃儿,二十又五似娘子,等来等去娘子来,争售鸠车与抚尘!
辂傻子有娘子啦!
张家本想静悄悄的抬了花轿进门,不料被人堵了一层又一层,连个出面斡旋的人都找不来。
张家仗着张老爷的小官作威作福,风评不好,被人逮着机会落脸面怕是一时走不了。
易环坐在硬邦邦的轿椅上,两截小短腿离地成人半腿长,小心的双手从衣襟中拿出块藏到现在的圆圆干饼。
唉,五岁的小易环就是被卖她的老婆子们一天一个饼边饿边吓死的。
腹中空的发疼,易环又咬了口发硬的饼,揉着阵痛的肚子,心里止不住的叹气,还是先熟悉这里吧,别想着逃跑,冲她这副小萝卜模样,若靠自己小儿作态在豫王朝谋生,只怕连长大都是问题。
张家尚不知何种情况,好歹是为独子讨来的媳妇,一口饭该给的吧。
易环摸了摸垂下来的头发,短茬连发饰都戴不了,两根红色发绳系成小啾啾,衣服也是不合身的大红。要是丑婆见她当下境地,怕是会心疼的哭出声来。
唉。
怎么着也有命了,虽然时代有异,但在汽车轮胎底下被轧过的滋味易环此生不愿在体会一遍,本就是捡来的命,如何活在人,而非什么世道。
好奇的向外看去,易环先看到一个拐着木棍的小乞丐。
灰茫茫的脸看不出他长得如何,两片嘴唇灰白干裂,左腿裤脚上还有血污成黑的痕迹。
易环注意到他视线盯着自己手中的饼,下意识双手护住咬了两口的饼。
四目相对间,易环迟疑的掰了一小块给他,在他上前的过程中屁股小心的向后退了些。
小乞丐急着吃完,因噎到而发亮的眼睛直盯盯的看着她。
易环坚决摇头,声音是儿童的奶气,“没有了。我也饿,你可以去东街乞讨。”
还可以去抢劫偷盗。
这句话易环没说,是她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的忠告。国道不稳,时有饿殍,总要小康了才能遵纪守法,劫掠虽犯法,但总好过饿死。
在他期待的眼眸中易环恍然想起来这件事,轿子旁灰扑扑且潦倒的少年竟是彭左珰?
“原来竟是您?您还记得我,民女万分感念。”
易环说着恭维的话,心里的隐忧渐渐落地。
怪不得彭将军眼神有时有些不对,原来是对照她和幼时是否相像,原来是这方面的注视。
“敢问娘子名讳?相隔十二年,本将可算知晓了救命恩人的大名。”
易环被他故意夸大的语调说的好笑,回道:“我叫易环,交换易,圆圈环。”
“我之名姓,娘子定然还记得。”
“将军之名,民女自是铭记于心不敢越矩。”
易环承了这具身体的记忆来了这,生活在一个于她所受教育而言是封建极端的社会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守好自己平头百姓的本事炼筑得炉火纯青。
彭左珰再是受过她的恩,也是一个拥有军权的大将,是个土生土长的统治者,拥有绝对砍杀一般百姓的决定权,她不能忘了二者身份的差距。
彭左珰见她知进退更是满意,道:“两次相见皆受你所助,易娘子可提一个要求,本将定会满足。”
与她对视的几秒钟,彭左珰心里笃定愈甚,稍后他可表现出一副为难后再接受的模样,不能太过,也不能太惯着她。
“要不,劳您予我一把短刀,便我出行。”
彭左珰弯的刚刚好的弧度有过一瞬间的迟滞,她此时不该借坡上爬求他收了她,以便摆脱给人做工谋生存的生活,还是他哪里说的引她误会了?
“娘子,你确定只想要把刀?”
易环只觉得他客气又知恩图报,幼年恩情记到现在,待她也是平等有礼,但凡一个为官有些身份的都没有这副宽厚性格。
“若将军不方面随意赐民女一物件也可,不过一块饼的事情,您太看重反倒叫我有些惶然。”
彭左珰否认,从袖中取出一纸券,“你可凭此飞钱去柜坊,合券取之,表我答谢。”
在他递来胳膊抬起时易环便已侧身婉拒,笑着回绝:“将军,由奢入简难,我总不能一辈子依附您的接济生活吧?这样岂非挟恩图报。”
彭左珰在她疏离的笑意中咽下那句脱口而出的可以养她一辈子的话,身上没有武器,他走到长一身侧拿过别在他腰间的匕首,递过去道:“算了,这把匕首予你。祝尔…出入平安。”
易环坦然接受,抱拳道谢道:“多谢将军赐。”
在北房前停住脚步,易环开口告辞:“将军,您公务冗多,就不耽搁您时间了,有机会再见,多谢您相邀。”
彭左珰和她坚定告辞的眼神对上,半伸着的手掌握拳收回,没有再留她,浅笑着答应一句。
易环没过多把玩通体发黑的匕首,随意别在腰间,挑个近街向外走着,果然不出意外的,在一条街尽头看见等在那的人影。
“阿于!”
极其自然的走在朝览纡身侧,易环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亲昵:“我就知道你会来寻我。”
朝览纡担忧的眸子扫过她全身,不放心问道:“定远将军可有为难你?”
“不曾。我进张家时竟然见过彭将军,还掰给他了一块干饼。喏,这个是他感谢我的匕首,比我那把锋利许多。”
“利器防身,适合你。”
在她笑意盈盈的注视下,青年脸廓微红,递过竹筒时视线不舍得不看她。
“喝些水,我今天无事,陪你去青石山采药。”
接过筒身时手指触碰,易环霎时胸腔砰砰跳动,掩饰的低头喝水,抬手碰了下脸颊果然很热。
“阿于,你也喝。”
她凑得太近,清淡的气味如织网笼罩,朝览纡双手难放,结巴道:“我,我自己喝。”
易环踮脚更近,盯着他眼睛放轻声音说:“我喂你,张嘴。”
朝览纡耳朵更红,躲闪着目光喝了口,紧张得没有想过两人口唇贴过同一地方,借着整理衣衫的动作压了压狂跳的心脏,低头看她时小心又亲近。
长她两岁的青年已经初具男性轮廓,黄白皮肤,身姿挺拔俊朗,晶亮的双眸是清澈的真诚,一张脸没有突出的惊艳,像风沙中摇摆但不倒伏的巨木,安静又广阔。
不是富贵出身只是两个一起长大的普通人,易环七岁时流落至朝家,若是十年还看不透还定不了一个人,只能说明二人不合适。
但显然,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也是说开过互相属意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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