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里?”罗妙观说。
钱不觉道:“你穿这身衣服不好跑,我去给你找一件轻便点的。别怕。”
“什……”
不等罗妙观说完,与钱不觉对视的瞬间她昏迷过去,钱不觉轻轻扶住她的脑袋,将她放倒在了床榻上。
另一头王爷的小厮正在给他烧纸钱,哭得那叫个肝肠寸断,想是跟他家主人主仆情深,但可惜哭也哭不回来了,他家王爷死得透透的。王爷本可以明日就安安心心下葬,入土为安,可偏偏罗妙观跟人跑了,小厮放声大哭起来:“王爷!”
“哭什么哭!”钱不觉大喝一声。
佟佟现在祠堂,冷不丁听见这不人不鬼的声音给吓得瘫软在地,环顾四周没见着人,惶恐得往他家王爷棺材旁躲,又想起来他家王爷死了,大嚎大叫道:“王爷!你怎么死了……我害怕啊……”
怕还在这守着。
钱不觉在房梁上吊着,吓唬住了人就喜滋滋跳下来,佟佟拧眉一指:“是你!”
“是我。”钱不觉慢步走过去,他一上前一步佟佟就往后退一步,这样看主仆情谊也没那么深,也不护着他家王爷一点。
“你别动我家王爷!”佟佟强撑着站定,半截身子因为腿软靠在了棺材上,这样子可吓不住钱不觉,他一脚踹过去,轻松把人撂倒,但佟佟没有如钱不觉想象中的那样屁滚尿流地跑开,反而躬身撞了过来,角抵般双手环抱着他的腰,嘴里喊着,“你不能动我家王爷!”
钱不觉跟他一起抱摔了个屁股墩,鼻子还碰上了这人的脑门,一抹,果然流血了。
佟佟大惊失色:“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要过来!”
“我是来救你家王爷的!”钱不觉伸手拿出一个罗盘,“我是道士。”
钱不觉本来还寻思该怎么翻个天覆个地才符合他来去无踪影,身前哪管身后事的潇洒,一看这大名鼎鼎的王爷的小厮是个傻子,那就好办了。
“真的?”佟佟问得出口,“可你分明将王妃掳走了!”
“没结亲一口一个王妃?”钱不觉不耐道,反应过来后又放轻了语气,“你也不怕你家王爷怪罪,他是那么不规矩的人吗?”
佟佟被哄得一愣一愣,换了说辞:“可你分明把新娘子掳走了!”
这小孩。
钱不觉深吸以舒气,当即给他瞎舞了一段,他的神情庄严肃穆,嘴里含糊念咒,持着罗盘法器,手臂时而抬起,时而摆动,脚步行云流水,虔诚又专注的与神明传语,佟佟连连后退,似是被他镇住了,支支吾吾道:“你当真是道士吗?”
“那还能有假?”钱不觉挥挥手,要佟佟走远一点,“你站过去,你家王爷马上就能站起来了。”
佟佟心中顾虑不减,钱不觉睨他一眼,大张大合继续跳大神,他退让两步,怒道:“好了好了!你弄吧!……我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招。”
“嗡嗡嗡……”钱不觉念着咒,靠着还未完全合上的棺材,不动声色将松明子放了进去。
佟佟冷眼看着他,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了火折子,以极雅之姿拔掉盖子轻轻吹气……他瞪大了眼睛,只见钱不觉随手就把火折子丢进了棺材里去。
“啊!——”佟佟狂吼一声。
“好吵。”钱不觉笑了笑,佟佟忙着给他家王爷扑火,没空管他,他就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哪成想王府门前站了一排举着明火的官兵,罗相从人群后缓缓走出来,脸上表情不怒自威,有这样狠绝毒辣的眼神,能把自己的女儿活埋了也不奇怪。
钱不觉见多了这样的眼神,换做以前他是插诨打科糊弄过去,但在这,他没那个闲心跟这位罗相虚与委蛇,当即逃遁。就钱不觉这矫健的身姿,要能抓住他,他立马跪地上喊爷爷绝不含糊。
钱不觉轻松甩了官兵一大条街,在阒静中没入黑暗。
王爷没被烧出个好歹来,佟佟一双手伸进火堆里才把火给扑灭的,蠢到不知道去打水浸湿布帕。钱不觉知道这一烧,罗相就算是把这座城翻一番也要把他给揪出来,但他就是舒坦了,不管是躺在棺材里的死人还是战战兢兢害怕圣上降罪的活人,只要能出口恶气就舒服了。
京城,钱不觉没来过,跟只无头苍蝇似的胡乱闯着。
钱不觉将斗笠檐压得几乎遮住半张脸,粗布短打的下摆扫过青石上未干的通缉画像,画中女子正是罗妙观。
巡逻官兵的火把将影子拉得老长,他贴着墙根拐进布庄。
“要一身夜行衣,再备双鹿皮软靴。”他把铜板拍在柜上。
掌柜的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身形,想起什么似的,倏地一惊,当即转身欲跑,下一刻钱不觉便已抽出短刀抵住柜台,刀刃寒光映得掌柜脸色煞白。
“是是是……”掌柜连声应着。
街道忽而传来急促脚步声。
钱不觉看他眼神张皇,动作迟缓,催促道:“快点。”
门外官兵的呵斥声逼近,他夺过衣物,转身时带倒木架,官兵一脚踹开了门,正巧着各色绸缎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遮住了他们探寻的视线。
官兵暗道不妙:“给我追!”
子夜,青瓦上的雨帘将相府重重院落浇得朦胧。
相府的注意力都被钱不觉那一把火给引了过去,布防溃散。
钱不觉贴着潮湿的墙根疾行,斗笠破落,身上衣物早已被浸透,喝令声混着细碎雨声砸来,他旋身隐入暗处,指尖擦过藏在腰身的符篆,忽而瞥见西厢房亮着的微弱烛光。窗棂半掩着,案头烛火将镇纸压着的密信映得明明灭灭。
寅时三刻,钱不觉翻墙而出,怀中多了卷暗道图。
街道旁的酒旗歪斜,钱不觉越过积水潭,侧身走进只够一人进出的巷道,脚下突然踩到块松动的砖石,机关开启的轻响混着腐木气息扑面而来,暗道口蒸腾的湿气在月光下凝成白雾。
果然有暗道。
罗妙观小心趴在木牖,透过缝隙看往来巡行的官兵,正担忧着钱不觉怎么还没回来,他就从天而降了。
她惊得声哑,想叫喊但声音滑进喉咙就没了影,钱不觉靠过去,将一小个包袱扔进了她怀里,又问道:“怎么没点灯?”
“这是……”罗妙观打开来看,里面是普通的布衣,粗制滥造,相府家的下人都不会穿这样的衣裳,更别说她了,见都没见过,捏在手里隐隐嫌弃,烫手般松开,“你没看见外面巡行的官兵吗?”罗妙观抬头看他跳下屋顶留下的坑洞,“你不害怕吗?”
钱不觉也抬头看过去:“那不是我弄的,它本来就有个洞,不然我也不会从那里跳下来了。”
罗妙观不知该说些什么,微微欠身,沉默的用纤细的手指在月色下拢发,三千青丝宛如瀑布,她轻声道:“爹爹不会放过我们的,你走吧,本来就只需要死一个人。”
“嘘。”钱不觉说。
罗妙观回眸望过去,钱不觉将暗道图在桌上摊平了,仔细查看着。
“这是……”罗妙观一惊,“这是爹爹的?你怎么拿到的?”
“我是神仙。”钱不觉叼着笔杆,舔墨往城防图上画了个圈,“这是你爹弄的暗道吧,官匪勾结。”
罗妙观微瞪着眼睛,一会儿用手摆弄衣裳,一会儿双手交叠搓弄着,轻咬嘴唇却又欲言又止。
他浑不在意少女遮掩的神情,含笑道:“未免做得太大胆了些,每隔几日就城门大开,请他们来抢,不愧为奸佞之臣,谋取私利,祸乱朝纲的本事大着。”
罗妙观抖着身子,对他退避三舍:“你是圣上派来的人?”
“都说了我是神仙,”钱不觉说,“不过是猜一猜,因为古往今来奸佞都是这么干的,你爹也不像是个大忠臣,虎毒不食子,他把你当女儿了吗?”
他这话说得太直白,全然没在乎到罗妙观本就感伤的心情,好在她并未发作,只是默默等着他说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换衣裳。”钱不觉没看她。
罗妙观紧攥着手,背对他解开了衣襟。
暗道画得并不明晰,但钱不觉熬了个大通宵,羊皮卷上朱砂标记的路线在夜色中泛着诡异的红,他的指尖顺着蜿蜒的线条游走,收卷暗道图,再次离去。
通往城外的地道入口藏在城隍庙中,推开时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城隍庙后墙的枯井看似荒废,但井口石板可轻松推开。
钱不觉摸出火折子点亮,摇曳的火苗照亮石壁上斑驳的符文,潮湿的霉味混着地底寒气扑面而来。他一步一步踩实了长满青苔的石阶试探着暗道内的机关。
下行约莫二十丈,钱不觉挑开蛛网,墙壁上每隔十步便嵌着盏锈蚀的铜灯。他依次点燃,橙黄的光晕连成一线,映出地面深浅不一的脚印。
看来这暗道虽久未启用,却并非无人问津。
转过第三个弯道,前方传来潺潺水声,一叶扁舟系在岸边。
这正是暗道图上的漕运秘道。
钱不觉喃喃自语道:“相府都通敌了,这个王朝能活过两年都算厉害。”
他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离开。
次日一早,钱不觉就带着罗妙观到了暗道口,相府与外敌的交易不会临时变动,他把暗道图递给罗妙观,后者惊吓似的不肯接:“难道你不走吗?”
“你先走,我殿后,”钱不觉不轻不重的推搡着她,要她进暗道,“暗道不算近,等他反应过来就该在另一口堵着了,到时候就真的谁都走不了,你,我,都是死路一条,所以带着我的命一起走,这样我逃跑的时候也不用顾着你。”
罗妙观惶恐摇头,钱不觉问她:“想活吗?”
想。
当然想!
钱不觉的声音温和且有力:“那现在,我就是你。”
“……什么?”罗妙观喉口干涩说不出话,震惊之下那点害怕荡然无存,她眼前钱不觉的脸越来越模糊看不清,仿佛真的在与自己相望。
钱不觉把暗道图握进她手里:“快走。”
罗妙观转身逃离,不再回头。
钱不觉晃悠着穿过大街,半块炊饼咬在嘴上,一张泛黄的宣纸忽而黏在他的麻鞋上,他弯腰去揭。
嗯?
是男子?我?
他盯得细,却还是没认出来这人是谁,旁边墨迹淋漓地写着“朝廷钦犯,缉拿归案赏银千两”。
“这位客官,不识字吗?”卖字画的老头殷勤凑过来,大手一挥道,“您买我一副字画,我给您念!”
钱不觉假笑看过去。
老头撇撇嘴,缓步离开了。
钱不觉百无聊赖的靠着城墙,扫眼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官兵,不知是谁惊喊了一声:“是小姐!小姐在城墙上!”
这是罗妙观死前的记忆,也是她不能忘怀的执念,她的魂魄缠绕在世间不知有多久的光景。只要是她认定钱不觉是她自己,那么所有人都会认为钱不觉就是相府家的小姐,她太想活,以至于如此荒诞的话也愿意相信,也愿意一试。
替嫁,替死。
或许就能终了吧。
“妙观,”罗相抬手缓住,“别做傻事。”
官兵蓄势待发,害怕小姐一跃而下,牵连到他们。
钱不觉伸了个懒腰,语气倦怠慵懒:“那个死人呢,我要嫁了。”
“扶小姐下来。”罗相吩咐。
“不劳烦。”钱不觉说,看向气急败坏的佟佟,他似乎是想插嘴问烧我家王爷的孙子在哪里,这么盘算着佟佟,钱不觉自己先笑了起来。
冥婚还得继续。
钱不觉大方让女婢为自己梳妆,好奇的看台面上的胭脂水粉,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香气:“能带走吗?”
女婢一愣,轻轻点了点头。
钱不觉即刻开始搜刮金银珠宝,连素饰都不放过。
梳妆完毕。
女婢心有不忍,为他落了泪。
王爷身上没有焦味,也没有腐臭味,钱不觉合棺躺进去的时候不禁凑上前闻了闻,只有松明子烧后的气味,按理说应该掩盖不了死人的味道,这就有些奇怪了。
仆从盖上棺材就开始钉钉子,震得棺材里掉下木屑。
里面空间窄小,钱不觉翻不了身,只能堪堪支起手肘看这位王爷的模样,没有脸,想来是罗妙观不曾见过他,所以不知道他的模样,钱不觉替她呸了一口。
棺材被抬了起来,钱不觉一时不稳,栽倒了去。
埋土。
钱不觉胡乱想着在这睡一觉就该回去了,但却是被闷醒的,棺材里气稀,他虽然不会死,但也会胸闷气短。
这难受劲儿……不对,他为什么还在这!没解决吗?
他摸着自己衣兜里的小刀,有气无力的划着,娘嘞,这得掘到哪年哪月哪日啊。
不应该,太不应该。
难道是他们抓住了真罗妙观?不对不对,他们明明都亲自把“罗妙观”送到了棺材里钉死了,又怎么会去找“另一个罗妙观”?
问题出在……王爷身上?
王爷死得很安详,不像是怨气中的模样。
但也……
钱不觉胡乱摸着王爷的腰身、胸前,果然摸到了一张符篆。
你大爷!
早说是你!
棺材里吹不起火折子,钱不觉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在棺材里抬起了头,把符篆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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