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老张的眼神躲闪一瞬,又不知哪里来的底气,理直气壮道,“庄哥可是认识我的,我们都是艄公,我来找我的东西,你在这干什么?”
钱不觉抬脚上前步步紧逼,老张双腿发软,强撑着往后面靠,支支吾吾道:“你、你想干什么?”
“来这偷东西?”钱不觉笑道,这话重音落在这字上面。
鬼大哥嘟囔一句:“这儿怎么了,我们可住了大半辈子呢。”
老张被吓得发慌,也是少干这种缺德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嗯?”钱不觉微微偏头。
这地破落成这样,能有东西偷就是有鬼了,钱不觉也就顺着他的话讥讽一下,不料老张还真不敢应答。
“我来找庄陶偷的钱!”老张认命大喊,“你不也是吗!”
钱不觉回头看向庄陶。
老张趁着他出神的空挡,翻身就起,想要逃离,不过两步便被钱不觉拦下重重摔了回去,他扶住腰,疼得龇牙咧嘴。
“说清楚,”钱不觉说,“偷什么钱?”
“你……你不知道?”老张嘴唇嚅嗫,“岑来寺的香客丢了钱袋,就是庄陶偷的。”
“你看见了?”钱不觉问。
老张眼神躲闪:“没有……但是当时香客说自己丢了钱袋,岑来寺就闭寺了,没找到钱袋可不就是已经被人逃走了嘛,庄陶那小子要是没有古怪,走什么后门?还跟他爹分头走,小偷小摸的架势。”
庄大哥那日照例去岑来寺讨水喝,庄陶却不如往常一样在船上等他,反而进了岑来寺后门。
鬼大哥一言不合便撸起袖子:“这张大福瞎扯什么!”
钱不觉没理。
“不是扯清楚了吗,”鬼大哥厚着嗓子,“早就让他们搜了身,我儿子可是读书人啊,上学堂的,”他鼻尖一酸,眼泪却落不下来,抽着脸耸动,“叫人这么冤枉!”
钱不觉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月前。”
“我们死前一天。”
“哦,”钱不觉点了点头,“老张啊……”
“你、你认识我?”老张结巴问道,“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船客,”钱不觉道,“我去岑来寺。”
江面尽是黛青色的山峦倒影,雾气裹挟着青苔腥气漫过竹排,老张握紧粗粝的竹篙,篙尖刺破江面浮藻,竹排晃荡着驶入水道,对岸的岑来寺若隐若现。
“我想起了,”鬼大哥突然开口道,“那天晚上我接了一个船客,他很怪。”
钱不觉坐在竹排头,随意嗯了一声:“怎么个怪法?”
“到咯!”老张说。
在寺外站着都能听见里头的诵经声。
钱不觉站定抬头看寺庙上的牌匾,老张磋磨着手指,半晌不动弹。
蒲百万提醒道:“给钱。”
“多少?”钱不觉问。
老张扭扭捏捏竖起两根手指,钱不觉忍痛给了钱。
老张收了钱便连忙跑开,鬼大哥问道:“怎么把他放走了?就是他!”
钱不觉不以为意:“你先说那个怪僧,怎么个怪法。”
“哦……他,”鬼大哥回忆道,“身上臭臭的,还用黑布遮住了脸,跟侠客一样,我都没敢细看他,一路上也不能不说话,但是我问他什么他都不答,最后下船还给我很大一笔钱,我没收,他没铜板,只有银子,所以那趟算我白送他的。”
“我当时去讨水喝,”鬼大哥反应过来之后连连摆手,补充道,“不是去偷钱,我们这些艄公都会下船去岑来寺讨水。”
他无辜看向钱不觉,钱不觉缓缓点头:“你继续说。”
鬼大哥清了清嗓子:“我讨了水回来的时候看见他还在跟我儿子说话,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没等我走近他就走了。”
庄陶现在这痴傻的样子,钱不觉不抱希望他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转身要去寺里寻鬼大哥口中的怪僧。
“嗯!”
庄陶发出片段气音,张开双臂将钱不觉拦了下来,钱不觉等他动作,他却愣在原地,又呆呆傻傻起来。
“你这孩子……”鬼大哥将他拉过去,“怎么胡闹了。”他满脸歉意道,“郎君你去吧,这孩子胡闹呢。”
庄陶挣脱开来,又朝着他重重嗯了一声,看他急促的模样,钱不觉便蹲下身来,任由庄陶抬手摸过他的下眼睑、鼻翼一侧,最后刮了刮鼻梁。
钱不觉疑惑一瞬,后道:“这是怪僧的动作?对你做的?”
庄陶点点头。
这个动作很不顺手,像是故意的,要涂抹什么东西也似。
“你当时什么感觉?”钱不觉追问。
庄陶躲回鬼大哥身后。
鬼大哥叹了口气,十分无奈的说道:“他想不起来了。”
寺门大开,香客们攥着帕子,踏着青石板上鱼贯而入。
红绸许愿带缠满古柏枝桠,系在最高处的金铃被挤得叮咚乱响。
“他们怎么都没剃发?”蒲百万问。
转经廊内,行脚僧捧着豁口茶碗啜饮,目光扫过跪拜时额头贴地的香客。
“岑来寺的和尚都这样,”钱不觉牵起一条红绸,“据说是以前有个血洗岑来寺的疯子,就是用剃发的刀杀的人,一击毙命,他们嫌晦气,久而久之就都不剃发了。”
他打眼看过去,香客们正在排队买红绸,钱不觉哪能花这个冤枉钱,二话不说抽出腰带,还甩了甩。
“你干嘛?”蒲百万顿了顿。
“写愿望啊,”钱不觉嘿嘿一笑,补充道,“给你写愿望,让二爷听听你的愿望是什么,二爷帮你实现。”
蒲百万心中一股热流涌过胸膛:“我……我没有愿望。”
“现想一个。”钱不觉说。
蒲百万沉默一瞬:“能牵你的手。”
钱不觉十分无奈的叹了口气:“这叫什么愿望?”
“这就是我的愿望。”蒲百万这话说得还挺真挚诚恳。
“好吧好吧,”钱不觉随口答应,但嘴上嘟囔道,“你不会写就让我写好了。”他一字一顿,写得认真。
愿天下太平——蒲善。
蒲百万若有所思,无聊抬头张望,忽而看到一个光头。
“那儿。”
钱不觉看过去,是个剃了发的扫地僧。
啧。
钱不觉细细一看,扫地僧身上的僧袍同其他人的不一样。
扫地僧佝偻着背,扫帚扫过青砖的沙沙声比周遭喧嚣更刺耳,每当有人靠近,那双浑浊的眼珠便张皇转动起来,枯槁手指下意识按住怀中微微隆起的形状,褶皱布料下似有棱角硌出了轮廓。
钱不觉抬脚朝他走过去,离得远远的就佯装脚下不稳,一个踉跄,把自己甩出去几米远,晃眼就到了扫地僧跟前,手肘擦过扫地僧的僧袍。
交错的刹那,他熟稔探入僧人的衣襟,带着体温的书本坠落下地。
扫地僧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下扯着,不等钱不觉俯身捡起,他便惊愕将书本扯进怀中,蜷着身子蹲在地上,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钱不觉,想将他唬住。
钱不觉笑着打哈哈,如他所愿慢步退开,绕道离去。
书本躺在地上只一息,虽就一眼,但钱不觉还是看清了。
泛黄的书本边角磨损严重,扉页上的字迹歪斜,墨迹深浅不一,一处被水渍晕染成模糊的团块,另一处又被利器反复划刻。
“你那是干什么?”蒲百万问道。
钱不觉道:“得知道他藏的是什么东西,才好偷呀,万一他睡觉不抱怀里呢。”他颇有些遗憾,“我这不是广袖,不然就刚那一下,早在手里了。”
他忽而笑得眉眼飞扬,但蒲百万一言不发,他脸上就写着那句,你经常偷东西吗,这话不问出来钱不觉特刺挠,他却不想主动将那句话捅破,心虚得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得意的话。
大雄宝殿里的佛像庄严,钱不觉见那站了个身披灰褐袈裟、手捻褪色佛珠的僧人便抬脚上前。
“小师傅,听说岑来寺出了位剃发僧?”钱不觉问道,“寺中僧人不是从不剃发吗?”
僧人未应,待到钱不觉将香插进鼎炉之后他才道:“他不是。”
“不是?”钱不觉问道,“怎么不是?”
僧人语气和缓:“他一年前就想入寺,但方丈没同意,他就自顾自在寺里扫地,想感动方丈。”
合着一直没感动。
“那他住寺里?”
“嗯。”
“住哪儿?”
僧人怪异的看了他一眼,并不答他这冒犯的话。
其实扫地僧住哪儿并不难猜,因为后门就第一间有人住,钱不觉看向屋外夜色,估摸着是时候了。
还亏得钱不觉多了心眼子,扫地僧在床榻上安安静静平躺睡着,怀中空无一物。屋内陈设简单,有一高高的抽屉落了锁,钱不觉轻巧撬开,正见里面堆放了一摞书本。
一摞,得有七八本。
钱不觉从中挑出白日见过的那一本,朝蒲百万无声挑了挑眉。
怎么样?
厉害。
蒲百万郑重点了点头。
其他书本中也有字,钱不觉草草翻看一眼后就扔到一边,只是一些鱼目混珠的内容,他不感兴趣。
“走。”钱不觉说。
扫地僧护在怀里的书本得细细看,屋内太黑,这得借月光。扫地僧这字写得实在太差,钱不觉看得抓耳挠腮,终于读懂了这是一本日录。
大概写他天天在岑来寺扫地,有个朋友经常来看他。旁边零零散散画了些看不懂的东西,像是睡得迷糊,强撑着睁眼戳弄出来的几个点又给连了起来。
钱不觉看完就合上书本。
“有什么不对劲吗?”蒲百万问。
钱不觉啧了一声:“难说,我想睡觉了。”
他合时宜的打了个哈欠,方才还有尚足的精力,一下子便像是被戳了洞放了气般糊里糊涂起来。
岑来寺近日不可借住,钱不觉只得返回鬼大哥的小破草屋将就。
“我家好久没人住了,”鬼大哥尴尬笑笑,“希望郎君不要嫌弃。”
“郎君睡之前记得给窗户露条缝,千万不能关严实了。”
钱不觉疑惑问道:“为什么?”
鬼大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刮风就老响动,容易睡不着。”
“喔。”钱不觉心不在焉,“知道了。”
草屋外面挪动着一个人影,正蜷在墙角,手指扒着墙缝,脊背弯得很狠,就差没把脑袋给塞进去了。
几人又跟来偷东西的人撞上,鬼大哥连连指着那人:“这是谁!我不认识!”
“你谁。”钱不觉说。
听见声音,小偷喉结在阴影里上下滚动,裹着补丁的裤管因颤抖扫过满地碎草,他未曾转身,见墙壁上的影子缓缓逼近,他的手慢慢摸向一旁的棍棒。
“小心!”鬼大哥大喊道。
紧接其后的是那人的暴喝冲撞,钱不觉扭头就跑。
……
有点怪。
鬼大哥急得直伸手:“郎君,你你你……你不会武功吗?”
钱不觉已然跑到了土篱笆外边,一边喘气一边道:“怎、么不会了……我、我是怕伤着他,才不动……手……”
你就装吧。
鬼大哥不知该说什么好。
“蹲下!”是蒲百万的声音。
钱不觉来不及思索便蹲了下去,破空声同蒲百万的声音缠在一起,尖头竹棍擦过他的耳畔钉入泥地。
“侧身。”
钱不觉还未站稳,一咬牙,侧身躲过小偷的下劈,又听得他道:“扫他下盘。”
“我不行!”钱不觉大喊道。
蒲百万别提多急了。
然还是他多心,钱不觉寻着空挡便画符起尸,刚从土里爬出来的尸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下了小偷的拳头。
“啊!”小偷吓得一瘫。
钱不觉缓了口气:“说,是谁看见庄陶偷东西的?”
“是……”小偷正要说,又咽了口唾沫,老脸皱做一团,欲哭无泪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钱不觉道:“别管。”
小偷哆哆嗦嗦站起来:“西、西大街,卖猪肉的牛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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