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卖人家黑心货,可不就是不会藏下那样一根银线吗,”何老母又开口道,“都说严家布坊的女主人善于钻营,会走门路,现在看来果真干练果断。”
严湄总算是变了脸色,何老母仍然不紧不慢道:“只是……跟我们穷苦人家耍心眼,未免太缺德了。现下李家娘子还在床上躺着,小李肯定很担心吧……”
李雄装作担心的模样,一阵站不住,哭吼着说自家娘子命苦。
“那就报官!——”
贾桂华人未到声先到,冲进人群护在了严湄身前。
严湄不想报官,何老母此举也知道并非能搞垮他们,就是要闹大了之后让他们歇业整治,这条街上也不乏有像他们一样的棉布坊,市廛小布坊多,闹到官府去,不论结果是好是好,最后的结果都是无人问津。
“好啊。”何老母笑了笑。
严湄闭上眼睛,没有说话,并不想让贾桂华心有负担。
棉布坊被贴上了封条,严湄和李雄被带去官府问话。
接下来就是等着官府查证,严湄闲了下来,忽而咳嗽几声,慢步去了药铺。
抓药的不是药老头。
他左半边脸从额头到下巴的皮肤像是被揉皱后又强行抚平的纸张,烧伤疤痕毫无规律地堆叠着。额头处,一道道褶皱状的疤痕如同干涸的河床,向四周蔓延。原本平整的眉毛,如今只剩下稀疏的几缕,在疤痕的侵蚀下显得杂乱无章。
鼻子几乎被烧得变形,原本挺翘的鼻梁塌陷下去,呼吸时,鼻翼艰难地扇动着,嘴角被疤痕拉扯得歪斜。
程荠这模样,严湄第一次见面时便心惊胆战,看久了只用平常心对待他。
“严老板,”程荠总爱这么叫她,“今日药铺有点忙,就没能提前给你抓药。……我听说你们家铺子被何老母找人去大闹了一场,还好吗?”
“好说可以歇歇,也挺好的。”严湄叹了口气,兀自捶着自己的腿,程荠顺手递去一个木槌,她便笑了笑,接了过去,“你脸上的伤,用了我给你的药膏可还会瘙痒?桂华哥说那药膏是顶好,有用吗?”
程荠笑了笑:“有用,多谢严老板,也替我谢谢桂华哥。”
身后药椟足有两人高,程荠用铜勺从青花瓷罐里舀出几味草药,动作轻缓,仿佛在舀取珍贵的粉末。他拉开抽屉,瞬间,一股清新的草香弥漫开来。他拿起戥子,熟练地夹取适量的药材,放在秤盘上,目光紧盯秤杆,微微调整,直至秤砣稳稳停在刻度上,动作一气呵成。
“黄芪要选这种外皮金黄的。”他拿起一片黄芪,突然开口道,“好的黄芪,嚼起来有股淡淡的甜味。”
程荠一边抓药,一边轻声讲解道:“这酸枣仁啊,宁心安神,对你这失眠的症状,可有大用处。”
程荠把药材依次平铺在厚实的黄纸上,随后,他双手熟练地将纸卷起、折叠,再用细细的麻绳捆绑起来。
“回去先用冷水浸泡半小时,大火煮开后转小火煎20分钟。”程荠把包好的药递给她,叮嘱道,“每日早晚各煎一次,煎药时火候要控制好,可马虎不得。药渣别扔,还能再煎一次。”
严湄连声道谢,程荠笑了笑:“没事的。”
她站起身来,系在腰间的一条羊脂白玉佩因丝带磨损断裂,在起身的瞬间悄然滑落。玉佩划过空气,掉落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严湄并未察觉,好一会儿程荠才看见躺在青砖上的玉佩,温润的光泽与粗糙的青砖不甚相配,微风拂过,一片树叶轻轻飘落,恰好停在玉佩旁。
他原想出去叫住她,不成想出门却不见她踪影。
王婶一见贾桂华便笑道:“桂华忙着呢?”
贾桂华礼貌笑笑,没有停留。
“严湄她男人还是厉害,”王婶一边抿嘴一边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在县衙任职,可是个铁饭碗,家里又有钱。”
周才财闻言切了一声:“他能有什么出息,不过是托他家严老板的福,跟大人搭上了两句话罢了。”
王婶没理他,兀自叹了口气:“也可惜,他夫人活不了多久了。”
“嗯?”周才财骂道,“你可别咒人家死啊,虽说那妇人确实一直病弱,但不吊着一口气吗,如今还得闲,那不更自在了,身体应当越来越好才对。”
“你知道啥,”王婶点点手指,“我儿子给他们家送水,一开门把他吓得,那跟死人脸都没差了。”
钱不觉听着不吭声,周才财狐疑又道:“严湄我又不是没见过刚还站在这呢,我看气色好得很呢!”
“嗐,”王婶挥挥手,“那小年轻不都涂脂抹粉的,哪里看得出来,不然你以为她男人这几日怎么都不晚归了,还不是能陪多久是多久,等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再想陪就没得陪咯。”
周才财咬了咬后槽牙。
“欸,今儿不是要来个县尉?”王婶又说,“你不在县衙侯着县尉?”
周才财似也刚想起来,左腿已然要伸出去,又稳了稳,怕丢面子:“嗯,对。我就是回衙门来这。”
钱不觉笑了笑,王婶也笑:“看出来了?这孩子就这点不好,人还是不错的,我啊之前受欺负,都是他罩着我呢。”
豆腐摊前来了人,王婶便起身去给人装豆腐,得了空想继续跟钱不觉聊闲,回头一看这小子已经不见影儿了。
新官上任,那离竹林埋尸也不远了。
钱不觉走得风风火火,蒲百万问道:“要去哪?”
“截胡。”
新任经南县尉沈明远裹紧皂色官袍,随从的声音混着马蹄声传来:“大人,离经南还有两里地。”
“嗯。”沈明远点点头。
马车在泥泞中颠簸了七日,他已然心神俱疲。
沈明远掀开帘子,望着漫天柳絮直犯愁,随从在车辕上打了个哈欠,突然扯住缰绳:“大人,前面有个说书的在路中间摆摊。”
沈明远探出头,正见钱不觉支着破桌,桌角还拴着只蔫头耷脑的瘦驴,手拍惊堂木:“话说那经南县尉沈大人,英明神武,断案如神……”
沈明远刚露出三分得意,下了马车,钱不觉却话锋一转,“可惜啊!这沈大人马上就要被人——”
这可不是吉利话的起势。
随从审时度势,抄起马鞭冲过去:“大胆!竟敢挡官差去路!”
钱不觉突然把惊堂木一翻,露出藏在底下的**散,对着两人就是一顿猛撒。
沈明远捂着鼻子直往后退:“你这说书的……”
话音未落便眼前一黑,和随从像两根蔫黄瓜似的瘫在地上。
等沈明远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树上,面前站着已经换上他官服的钱不觉。
钱不觉晃着铜印笑道:“沈大人,我这是先听书后上任,业务都熟得很。”说着举起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本人沈明远,因贪吃路边柳絮过敏,特告假三月。
“你要干什么?”沈明远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钱不觉晃晃手指,沈明远呢喃一句后又被迷香熏昏了过去。
“通灵会改变现实发生的事吗?”蒲百万突然开口问道。
“不会,”钱不觉说,“通灵对于活人来说就是做了一个梦,但它跟梦最大的不同就是,人或许会记得梦,但绝对不会记得通灵时发生的事情。”
“对活人……”蒲百万问,“那对死人来说呢?”
钱不觉忖量半晌才道:“就拿你的新娘子打比方吧……”
“什么?”蒲百万打断。
钱不觉呛了一口:“呃……好吧我直说了,你死之后,有人给你办了一场冥婚,你的新娘子心有怨念,我不小心进入了她的怨念中,也就见到了你。”
蒲百万沉默下来。
钱不觉继续道:“我通灵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那么我做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就改变了,当时我想要消除她的怨念,就帮她解决了冥婚,我救下了她,在她心里她活了下来,也就是做梦。这个梦只会影响她自己,而历史没有改变,我们知道历史,历史上她还是为你陪葬了。”
“假象,”蒲百万轻声道,“那有什么用。”
钱不觉挑了挑眉:“没用,但至少她不那么痛苦。”
蒲百万的心像是被扎了一根刺:“我……我不想那样对她的。”
钱不觉并未说话,他不能替罗妙观原谅,即便蒲百万并非是那个罪人。
“通灵出来之后,”钱不觉拐了个话头,“里面的人是不会记得通灵人的,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有那个记忆,所以我到现在都很意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只凭我头上那朵不小心沾染上的花?”
蒲百万摇摇头:“我睡了很久,醒来自然就找到你了。”
钱不觉闻言一笑:“没费工夫?”
“没费。”
钱不觉这新官上任也不好张扬,拿着文书就去了衙门,皂隶带路,他一路东张西望,好在没遇上熟人。
任职就那几个流程,拜见这个拜见那个,钱不觉截胡这个新上任的县尉这是想借他身份一用。
县令一听他要暂时保密自己的身份便不解问道:“保密?为何?”
钱不觉心虚也似,指了指天。
上头。
县令恍然大悟,这是有秘密任务在身。
*
李雄为首的几个混混正围坐桌边,何老母点着灯前来,几人纷纷站起,何老母指了指李雄道:“你做得好。”
“那是,”李雄大手一挥,随即狗腿子道,“也是您操纵全局,把那个严湄说得不知道天南地北。”
何老母轻哼一声,递去一袋钱财:“来。”
“好嘞!”李雄哈哈笑着。
“衙门还会来找你,”何老母说,“你只需要一口咬死。”
李雄胡乱应着,掂了掂钱袋,抬眼看向何老母道:“这,不对吧?”
何老母满头银发,稀稀拉拉,几缕发丝贴在泛黄的额头上,额头的褶子又深又长,藏着无数算计。
活脱脱一个精明世故的老江湖。
李雄狐疑看过去,不知道何老母肚子里在打些什么鬼主意。
屋外一阵缓缓的敲门声,敲得人心慌,何老母瞪着眼睛,给李雄使了个眼神后便藏身隔屋。
李雄收好钱囊又给旁边小弟使了个眼神,后者有些心虚,他一脚踹了过去。
钱不觉等得不耐烦,敲得愈加急促起来,小弟露出条门缝,钱不觉倾身过去,一只小指不轻不重抵着他脑门:“开门啊,踹死你信不信。”
“……你谁?”小弟问。
“李雄我兄弟,”钱不觉说,“你告诉他,我是章顺。”
小弟眼珠子提溜转,闻言便回去:“大哥,门口那人叫章顺,说是你兄弟,有这号人?我怎么没听说过呢?”
“我兄弟还要给你报备?”李雄拧眉看他,心下忖量这人是谁,“让他进来吧。”
“好嘞。”小弟又去给钱不觉开门。
钱不觉吊儿郎当进来,后面蒲百万默默跟着,他还不忘指指小弟,小弟连忙打哈哈:“我有眼不识泰山,二哥莫介意。”
钱不觉装熟给人好一阵搂抱,李雄愣愣,随即晃着手指:“啊!是你啊,兄弟!”
何老母沉着脸走出来,钱不觉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夸张的扶着胸口顺气,李雄哈哈拍着他的肩膀:“兄弟,你这胆子也太小了吧,看我!”
“大哥你知道的,”钱不觉嗐了一声,“我可是小时候抓兔子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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