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锡陷入柔软沙发的刹那，埃尔西·亚希伯恩的瞳孔敏锐地捕捉到壁炉上方那座古老黄铜壁钟的异常——其沉重的钟摆凝滞在半空，并非幻觉，那镀金指针最终艰难地、极不情愿地逆时针滑动了一格。
时间……被扭曲了。
一种充满恶意的滞涩感弥漫在空气里。
埃尔西金色的瞳孔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掠过。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掌心，那道深可见骨的裂痕再次传来灼热的抽痛，伴随着诅咒深入骨髓的低语，让他的心脏逐渐麻痹。
埃尔西缓缓解开右手上已被暗红色血渍浸透的绷带。动作间，绷带与半愈合的伤口黏连处被撕开，带来细微的刺痛，他却连眉峰都未曾稍动。
旁边木桌上，坩埚底部残余的、仍在微微沸腾的深紫色药剂接触到血腥气，立刻爆发出更为激烈的嘶嘶声响，腾起一小股带着铁锈气味的刺鼻烟雾。
墨蓝色的天幕下，先前因时空短暂撕裂而翻涌咆哮的暗物质潮汐正疯狂腐蚀着魔塔的多重隔绝结界。透明的结界壁障在不可见的冲击下荡漾开一圈圈涟漪，最终被撕裂开细微的缝隙。
冰冷的夜风推开窗门猛地灌入，掠过埃尔西的耳际，带来窗边水晶风铃一阵叮铃声。庭院中缠绕着蔷薇的铸铁秋千也开始发出吱呀怪响，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埃尔西没有丝毫犹豫，踏入了浓稠如墨的夜色之中。法师袍的衣角在扭曲的风中翻飞。
他立于庭院，眺望远方，指尖微动，用以太构筑起无形的导管，小心谨慎地引导着那些狂暴而危险的能量流，巧妙地绕过魔塔周围的警戒法阵。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朴素的白金戒指骤然变得滚烫，戒面上攀爬在星辰之上的蔷薇浮雕骤然绽开，贪婪地吞噬着这来自时空裂隙的禁忌力量。
世界的面纱在他感知中被层层剥离，指尖的以太编织成一个个单独的画面。埃尔西还未来得及打量，便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撞在冰冷坚硬的秋千架上，发出沉闷一响。
他不得不瘫软在地上，闭上双眼，汹涌澎湃的虚无之景与神祇的威压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源自不可知维度的、冰冷而充满恶意的注视，精准地降临于此，并以此为焦点，短暂地扫过整个区域。
随之，那道冰冷、戏谑、充满无尽恶意的注视，死死锚定在他的灵魂之上。
埃尔西的眼睑之下，虹膜上那些碎裂瓷器般的猩红裂缝悄然浮现，裂缝中争先恐后冒出的多重眼球骤然灼热发亮，穿透薄薄的眼皮，显得愈发妖异而不祥。
透过这些由自身诅咒与神祇“馈赠”共同铸就的“真实之眼”，他看到了——
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时空乱流残影，在他意识中回放，最终清晰地勾勒出那位不速之客离去前的轮廓：一道修长矫健的身影，以及……她左手指节上佩戴的那枚戒指——古朴的藤蔓缠绕星辰的样式，其样式与索锡珍藏的母亲遗物，极其相似。
就在这一刻，欺诈之神那充满蛊惑与污染的“认知”如毒液渗入神经：
[看呐！汝等之挣扎、汝等之悲恸、汝等视若珍宝的线索与沉重过往……不过是‘格罗纳’笔下那些废弃设定集里被随意撕扯丢弃的残页。看啊！它们正在随着‘世界观’的又一次强制性重启，变得泛黄、脆化，如同深秋的枯叶，在虚无的风中被无情地撕成碎片，归于尘埃！]
埃尔西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些印着潦草笔记和设定的纸页正在破碎纷飞的幻象，耳边甚至响起了纸张被撕扯的刺啦声。
[而随着崭新、空白的装订本一页页无情翻动，新的‘设定’正在被书写……]那低语继续呢喃，如同魔鬼在耳畔低吟，随之响起了笔尖划过纸张、油墨深深渗透纤维的沙沙声。
生存的法则从未如此清晰而残酷地展现在他面前：在这个被“叙事”规则所束缚的世界里，读者用爱憎情感浇筑的[人气值]与由故事核心事件铸就的[角色权重]决定了一切。作为一个曾经在无意间导致三位重要角色被“剧情杀”的[叙事癌细胞]，埃尔西面前的道路狭窄而险峻：要么，在这部名为《圣玛尔塔传说》的叙事链条上，不惜一切代价刻下无法被抹除的、足够深刻的划痕；要么，就此沦为一个“背景板”，最终被彻底遗忘或“修正”。
曝光度是一把淬毒的双刃剑。他既要在新读者与老读者认知的断层地带，小心翼翼地搭建起暧昧的平衡木，维持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又要时刻警惕那悬于头顶的、名为“作者笔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次‘重写’……居然保留了我的存在痕迹。”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里，一颗瞳孔正在缓缓隐去，那是神谕的印记，亦是诅咒的烙印。
神的注视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退去，埃尔西猛地睁开眼，金色的瞳孔深处焦虑如火焰般燃起。索锡！神的注视本身就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影响，尤其是对未曾设防者、灵魂状态本就不稳定的他。
他强忍着精神力透支带来的剧烈头痛和身体的虚软，迅速返回室内。
索锡依旧深陷在沙发里，姿势与他离开时几乎无异，但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甚至泛出灰紫色。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口的起伏微小到近乎停滞。
埃尔西单膝跪地，伸手触碰她的额头，指尖传来的不仅是冰凉的体温，还有以太匮乏引发的虚脱。他尝试感知索锡体内的以太循环——一片死寂，如同干涸的河床，以太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枯竭，如同漏底的容器，即将见底。
“索锡？”埃尔西低声呼唤，将醒神剂灌进索锡口中。没有任何回应。
混乱的思绪与无数糟糕的可能性瞬间席卷了埃尔西的大脑——是神祇注视的副作用？是时空撕裂对她造成的冲击？还是她还未掌控的未知力量的反噬？抑或是……三者叠加？无数的线索和推测疯狂碰撞，几乎让他无法冷静地做出判断。
必须先把她带到医务室！那里有强效的以太回复剂、更完善的维生法阵和相对安全的防护结界。这是最优先的选择。
他试图将索锡扶起，但立刻发现自己的情况同样糟糕。诅咒的折磨以及精神上的巨大冲击，让他的体力也濒临极限。索锡的身体软绵绵的，难以找到着力点。埃尔西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索锡半扶半抱地拖拽起来。
魔塔的走廊在深夜空旷而寂静，只有墙壁上镶嵌的月光石散发着幽冷的光芒，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埃尔西的呼吸粗重而急促，额角不断渗出冷汗，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又像是拖着千斤重担在泥沼中跋涉。他还要分神控制手心残留的诅咒气息，防止其接触到索锡，加剧她的状况。
就在一个通往走廊尽头的转角处，埃尔西的视野突然开始模糊旋转，冰冷的墙壁仿佛向他压来。他试图靠墙支撑，但双腿一软，黑暗逐渐吞噬他的意识。朦胧挣扎之中，埃尔西仿佛听到极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带着疑惑的“咦？”声，随即一切归于沉寂。
……
魔塔外墙，一处偏僻的露天药圃中。
德洛斯正蹲在柔软的泥地上，借着身侧的光亮，小心翼翼地用银质小刀切下一株纶光芹的茎叶。他喜欢在夜深人静时照料这些对以太波动极其敏感的植物，此时的魔塔，剥离了白日的喧嚣，最为“安静”。
然而，一股极其恐怖、浩瀚、完全超出他理解范围的意志如同沉重的巨轮，骤然碾过他的大脑。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让他手中的纶光芹粉碎！
那是一种更高维度的、冰冷而充满诡谲意味的存在感，只是一个无意识的扫视，就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差点以太失控。
德洛斯脸色煞白地趴到在地面，手中的银刀被压在手心保持着清醒。
他咬紧牙关盯着浮现在瞳孔中的画面。发生了什么？那是什么？
两侧太阳穴的疼痛仿佛要撕开大脑，德洛斯的舌头被咬的遍布伤口，但也阻止不了昏眩的事实。
待德洛斯醒来，心悸仍未平息，四肢无力。他挣扎着、用咒语从身旁的皮质小包里召唤出一颗药丸，没有迟疑地吞入口中，待到恢复了些气力，又召唤出一小撮闪烁着微光的寻踪草粉末，低声念诵咒文，将其撒向空中。粉末并未飘散，而是凝聚成一道细微的流光，倏然射向魔塔内部。
德洛斯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跟了上去。他的动作轻盈而迅捷，仿佛一切正常，他巧妙地避开了巡夜人和魔法之眼的监测范围。寻踪草的光芒最终消失在一条偏僻走廊的的尽头，一个放置清洁工具的凹进去的死角。
德洛斯放缓脚步，屏住呼吸，确认无人后，才谨慎地将手贴在墙面某块略有松动的石砖，用以太感知并触发了隐藏的暗道开关。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狭窄的通道。
而眼前的景象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埃尔西·亚希伯恩和索锡·派尔狼狈地倒在地上。两人周身弥漫着一股极其浓郁、令人不安的诅咒气息和不祥的魔力残留，仿佛刚刚从某个邪恶的仪式现场逃离。索锡的情况尤其糟糕，脸色灰败，生命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德洛斯的心猛地一沉。这种程度的诅咒污染和以太枯竭，若是被巡夜人发现，立刻就会引发最高级别的警报和隔离审查。无论真相如何，他们都会被当成极度危险分子控制起来，而这显然不该发生。
必须立刻处理！而且必须掩盖他们真实的状况！
埃尔西的大脑飞速运转。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魔药师，他立刻想到了月蚜虫。这种奇特的小东西对诅咒能量异常敏感，会主动吸附并尝试“吞噬”微量的诅咒残留，但其本身活性依赖于夕赛提供的能量。如果给索锡喂食经过他特殊培育的月蚜虫，在减轻诅咒造成的危害的同时，由于其活性极高，会给人一种“摄入了过量夕赛精华”的错觉，从而完美解释其以太枯竭和虚弱状态。这是常见的魔药事故，加之具备典型特征，乔弗娜夫人会优先考虑最常见的魔药事故。
至于埃尔西，他身上的诅咒气息虽然浓烈得吓人，但并不危及生命，更像是一种盘踞多年的旧疾。德洛斯凭借经验判断，当务之急是先救助索锡。
他迅速从随身携带的多功能药剂包里取出一个特制的、内壁铭刻着保鲜符文的密封小水晶瓶，里面是几只浸泡在高浓度营养液中的、异常活跃躁动的乳白色月蚜虫。
德洛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对直接肢体接触的抵触和不适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捏开索锡的下颌，将一只还在扭动的月蚜虫挤碎塞进她口中，并用一点营养液助其咽下。做完这一切，他立刻收回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下意识地在袍子上用力擦了擦。
接着就是转移。他不能让他们在这里被发现。他记得附近有一间闲置的小型魔药准备间，平时很少有人去。他咬咬牙，先是费力地将身形比他高的埃尔西拖拽起来，半扛半拖地转移到那个房间，安置在一张积满灰尘的简易休息床上。
至于索锡，她最好是送到医务室，在那里的维生法阵可以让索锡不这么痛苦。他无法使用会动用以太的魔法，那会惊动巡夜人或者魔法之眼。
因此做完这一切，德洛斯已额角见汗。他又为索锡调制一份剂量合适的药剂灌下，等到索锡脸上出现一丝极淡的、不正常的潮红时，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后，他迅速清理了走廊转角处可能留下的痕迹，顺便去查看埃尔西的状况。在临走前，他给埃尔西留了一张关于索锡在医务室的纸条。他仍然需要准备一个“合理”的解释——关于索锡小姐为何会突然魔力枯竭昏迷，去证明他的猜想。
反噬咒，一个练习高阶咒语时常见的意外，这个理由足够常见，符合索锡好强的性格，不会引起过度深究，又能完美契合他利用月蚜虫制造的假象。谣言必须在巡夜人交班前，就先一步在某些人的耳朵里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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