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池被姜让检举叛国通敌时，许多人都想不明白，明明楚王身后有赵宰相支持，可以与太子打的五五分，只要这样继续斗下去，即便最后斗不过也不过是成王败寇而死，何至于落到叛国这样的罪名？被记在史书中都是遗臭千古的。
姜宣也不明白，他知道的太少，许多事情都是想好久才能猜到原因的。现下听了姜宣所说的，他才想明白原因。
“你真的恨赵家啊。但你为什么忍不到你登基呢？到时候你想怎么处置赵家就怎么处置，何苦这样？”姜宣道，“你疼爱的月儿也因为你身陨，你不悲伤吗？”
姜池苦涩笑了一下：“悲伤？我当然悲伤，可我更悲伤，我与她这样的身不由己。我想给她一点我力所能及的爱都要被母妃、被祖父斥责登不上台面。我也怕，我会被长久的隐忍摧毁，变得不再爱她，变得像母妃、祖父那样。与其这样，不如就停在这里，反倒是个圆满结局。”
“…”姜宣理解了姜池的想法，“好吧，宣明白了。”
“如今外面情势如何了？战况如何了？”
“六哥和老将军战无不胜。”
“这样啊。”姜宣叹了口气，似是松快了许多，“这样，我的罪过倒也不至于覆水难收。”
姜宣微愣：“五哥…？”
姜宣不解，姜池却也不再说了。
只有他知道，他是绝不会登上那皇位的，他做不好皇帝。皇帝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做常人所不能做，权利的背后是无尽的责任，而姜池连自己过往的那些经历都无法忍受，又如何做皇帝。不止是他，在他的眼中，没有几个人能做皇帝。
若是姜聆上位，朝堂就会变成王家的天下，外戚干政从无好下场；他也是，赵家掌权，抵抗赵家不被控制尚且困难，又如何去惩治赵家；姜让过于心冷，他也许会在乎百姓群体的利益，却不会在乎那少数无法被保护的人，他是会因群体利益来牺牲少数人的帝王。或许那对历史来说是好事，但落到每个百姓的生活中，对于生活在水深火热、度过一日都是煎熬的百姓眼中，他便是一个暴君；姜景，他根本志不在此。
姜池的目光落在姜宣的身上。
姜宣同样回视，目带疑惑。
姜池笑着摇摇头：“弟弟，你能回答哥哥一个困惑吗？”
“请讲。”
“你说，为什么我的母妃不能像淑妃娘娘那样疼爱我？我不是她的孩子吗？为什么那样对我呢？”
年少的姜池同样问过这句话，直到现在身在牢狱中的姜池也都记得那一日赵德妃的表情有多恐怖，那是他此生的噩梦。
姜宣缩了缩身子，寒气已经渐渐透进他的身体里了，他的身上发着凉，可他浑然不在意：“五哥，宣的答案是你不会想听的。”
“宣的母亲是宫女，在生下宣的时候就死了，宣从未见过母亲，每日见到的便是暴怒的太妃娘娘。所以宣也曾幻想过如果母亲没有死，她会不会为了保护宣而付出一切。”姜宣道，“可渐渐长大，宣开始觉得幸好母亲死了，不然她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要如何保护宣？”
“五哥，亲情、爱情、友情构成了民众的生活，却构不成我们的。我们是生在皇家的，皇家中除了皇帝之外没人有资格谈论情字。”姜宣看着姜池说道，“皇后身为正妻要诞下嫡子，所以太子降生了；妃嫔要为母家争夺宠爱，所以皇子降生了。四哥，这样的你我，为什么要追求虚无缥缈的情？”
“宣并非否定你与月儿之间的情感，就像悬崖上的石缝中一定会生出花，人与人之间也一定会生出情，所以五哥，你应该保护好自己的花，而不是质问为什么雨水会敲打花朵。”
原来如此，姜池释怀了些许，咧了咧嘴：“我心中的疑惑终于解了。”
“五哥？”
“方才你说过，你的未来会与我的一样？”姜池看向姜宣，姜宣点了点头以作回答。
姜池的笑意更深，他朝姜宣伸出了自己的手，握成了拳头：“五哥不能陪你抵达那样的未来了，五哥会在下面等你的，我们一起上路。”
姜宣的目光落在姜池的拳头上，也骤然笑了，伸出自己的手握成拳与姜池撞了撞。
“祝五哥，来生所遇皆良善，所行化坦途。”
姜宣走后，姜池又重新坐回自己常待的角落中，将姜宣留下来的大氅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久违的暖意就像他终于苦尽甘来的生命一样，折磨他已久的梦魇褪去，追寻的结局已然到来。
不知不觉间，他沉沉睡去。
月儿来接他了。
姜宣走出宫狱后才收敛起自己方才的笑容，面无表情地缓缓朝着自己的寝宫走去。他一直都觉得当初四哥说的那句话很对：“生在宫中就要做好自觉，怎么可能凡事都有人帮着打点好一切。”
能生到贺淑妃那样好的母妃膝下的有几个？能从皇后那样尊贵之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嫡子又能有几个？他与姜池不过都是宫中含冤而死的芸芸皇子中的一个，他与姜池的不同也不过是姜池明日死，而他后日死。
姜宣冷下眼神，加快了回宫的脚步。
死期将至，他该备好一切的，没时间耽搁了。
***
翌日，楚王的死讯传遍宫中，即便是冷宫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仵作看过后说他是死于风寒入体，但所有人都道楚王姜池是畏罪自尽。皇帝得知后也默了良久，到底是他的儿子，允了他皇陵下葬。
贺淑妃听到这个消息，起身去了冷宫。
后宫中贺淑妃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话语权是仅次于太后的存在。后宫与前朝一样，地位划分与背后实力、也就是母家是否强大挂钩。不止如此，也与皇帝、太后的喜恶和皇嗣有关联。在这多方面上，皇后即便贵为一国之母，也是比不过贺淑妃的：皇帝曾禁足过皇后，解了禁足后也很少过问，贺淑妃却是一直平稳至今；皇后背后的王家固然强大，但如今两国交战，武将世家的贺淑妃也不遑多让；就连皇子也比不过，贺淑妃的两个儿子中已经有一个能上阵杀敌立功了，太子在政治上却毫无建树。是以，贺淑妃即便只是小小妃位，却因着一双儿子和种种因素，俨然成了后宫中仅次于太后的存在，下人皆道，贺淑妃升贵妃的日子指日可待。
所以，贺淑妃在冷宫中并未受到什么阻拦，很顺利地见到了赵德妃。
赵德妃虽然身在冷宫中，却仍打扮得如过去一样妥当，倚着桌子，用手指蘸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她写了什么，贺淑妃并没有看见，她见到贺淑妃来便用手擦去了。
“淑妃娘娘今日来此是有什么话要说吗？”赵德妃的语气如过往一样，“倘若您是要与臣妾说灏麟的事情，臣妾已经知晓了，无需再说了。”
“不，本宫只是来看看你。”董妙搬来一个凳子好让贺淑妃坐在赵德妃的对面，贺淑妃坐下后缓缓说道。
“看，如今臣妾有何好看的？”赵德妃摸了摸自己的脸，语气叹惋，“臣妾已经年老色衰了。”
“你我二人是同一年入宫的，就连孩子都是一前一后生下的。”贺淑妃说道。
“娘娘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您生的儿子都是人中龙凤，进能上阵杀敌，退能朝堂博弈，臣妾的儿子却是叛国通敌的罪人。”
“但这不都是你自个儿作出来的么？”贺淑妃答着，“孩子不与你同心，你再强大又如何？最后坐上皇位的又不可能是你。”
“姐姐说的是啊，可如果再来一次，臣妾还是会这样做。”赵德妃笑道，“臣妾进宫的意义就是为了得到皇位，壮大赵家。姜池不争气，那臣妾就逼着他争气。”
“…执迷不悟。”贺淑妃闭了闭眼，起身道。
“臣妾便是执迷不悟吧，这一切都不是臣妾所求，所以臣妾仍会如此。”
“那你所求为何？”
“死。”赵德妃朗声笑道，“姐姐，杀了妹妹吧，妹妹实在活够了。”
“你的死期在年后，不是现在。”
贺淑妃不愿再与这样执拗的人交谈下去，丢下这样一句话便出了冷宫，不忘叮嘱一旁冷宫的嬷嬷道：“看着点，别让她再死了。”
“是，娘娘。”
走远后，董妙才向身旁的贺淑妃问道：“娘娘今日何苦来此？叫那罪妇自生自灭多好？”
“昨夜本宫梦到灏麟小时候了，他自个在花园摔倒了，膝盖流了很多血，却不肯哭。本宫问他，你不疼吗？他答，疼，哭了却会被母妃责罚，所以不敢哭。”
贺淑妃说的这件事董妙也有些印象：“奴婢记得当时娘娘给殿下叫了太医来呢。”
“是啊，本宫将他当成景儿了，本宫在想，景儿受了伤，会不会也不敢哭？养母到底是不如生母的，他若哭了，于夫人会不会如本宫一样安慰他。”
“所以，今日本宫来了这里，既是替灏麟来看，也是替过去的景儿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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