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冲冲作为家主入座，平行设小案给慧夫人，左侧下首给了乐燎原和冯原落，右侧下首独坐何赢，何氏四部首尊之二及其余众人都往后排。
何氏给足了面子，集会开始，乐燎原就不好再和冯原落窃窃私语了。
乐燎原没有经历过大集，自然有好奇，但看这布置，的确像是乐昭郎继任家主那会儿的弱化版。
乐燎原琢磨着，大概他还是喜欢看打架。
他进入修真界那么久，就看过两场比武，乐宴和乐昭郎打的精彩却差点把自己给折了，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哪里尝得出滋味，冯原深和徐有年那场算是开了个好头，却让他饿到如今。
送礼，又是送礼，为什么修真界也爱送礼。
看了有一会儿，场面渐松，乐燎原坐的没那么直了，冯原落瞅准时机和他讲话：“就烦了？”
乐燎原问：“何赢说的是什么事？”
“没有听说。”冯原落自对面的何赢往后看，悄声说：“这位置有讲究。”
冯原落倒是很会给自己找乐子，乐燎原知道他什么意思，无非是捧高了何赢贬低了何氏其他人，或许平时一左一右还勉强说的过去，今日有了他们，就更明显。
乐燎原说：“乐氏也这样。”
冯原落说：“郎主嘛……”
何冲冲未必有乐昭郎的掌控力。
“各家有各家的活法。”乐燎原停了一下，眼见四下无虞，才说：“冯氏的集会也是这样吗？”
“既然都叫集会，肯定就没什么区别了。”冯原落仿佛故意揶揄乐燎原，说：“无聊的紧。”
他说这话，乐燎原不意外，只是冯原落这么说，乐燎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乐燎原饮一口酒，继续看戏——
灵石秘籍、刀枪斧戟，虽无新意，就当是增加对修真界的了解。
这一刻呈上来的礼是兖州边境山地图。
按修真界的势力划分，兖州全境都是何氏的势力范围，恰如这场集会，上至何氏宗族，下至兖州散修，能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没点身份家底还来不了。眼看集会到了尾声，几乎可以算的上最后一个礼物，哪知既不富贵，也对修为无益，让人看的一头雾水。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何赢早有预告，乐燎原不自觉提了一口气，连冯原落都懒懒回过头来，探究般看向门口送礼的人。
逆光处，那人亦步亦趋地走了过来，看样子有点胖，个子本就不高还佝地厉害，看不出翻腾风浪的本事，好像还是个凡人。
他跨过门槛，乐燎原只能瞥见下巴一点点面容，却刹那间如坠冰雪，一口气紧到几乎要断了。
乐燎原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来的人是陈商！
他不过是兖州边境的一个小商人，打着何氏的招牌吹嘘，却实在微不足道，怎知真有登堂入室的一天，还正好碰到！
乐燎原认出他的第一瞬间立刻转头，就差撞进冯原落的怀里，冯原落笑意轻松，说：“怎么是这么个反应。”
陈商离得远，冯原落近在咫尺。
冯原落！冯原落更是如有火眼金睛。
乐燎原惊惧之下就差炸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乐燎原想炸还没炸，脑子还能转，用手挡了挡脸，回转过来才说：“门外的光太刺眼了。”
冯原落没说话。
乐燎原心跳的太厉害了，冯原落怎么想怎么看已经无暇顾及，就怕冯原落再说点什么出来，就说：“要是昭郎在就好了。”
冯原落的注意力果然偏了，说：“这时候你想郎主？”
冯原落唯独面对乐昭郎相关的时候会反应变形，也算是被乐燎原抓到了一点救命稻草。乐燎原直抒胸臆：“有何不可？”
冯原落短一口气似的说：“感天动地。”
乐燎原尽量缩了缩身体，希望陈商看不到他。但是他坐的太高了，太醒目，陈商一抬头就会看到。
但是陈商没看他。
准确来说陈商谁也没看。如果乐燎原没有记错的话，他有快四十岁了，此刻面对小了自己两轮儿子一般的何冲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陈商不敢抬头。
乐燎原看的分明，那股子风驰电掣般掐住喉咙的窒息感散的七七八八。
真是讽刺，可他也因此得以幸存。
乐燎原动了动身体，坐的端正，冯原落看一眼他，跟着坐正，并没有分给陈商多一点眼神。
精明无匹的冯原落，出身世家的冯原落，有他自己的桎梏。
要是乐昭郎就不会这样。但换做乐昭郎，或许也不用这样。
他知他出身，予他天梯，狼狈为奸。
思绪这样毫无根据的转过一遭，那口松弛下的气息越发平缓，乐燎原知道，只要他不为所动，就可以躲过去。
有惊无险。
乐燎原轻缓的将目光投放在陈商身上，他的声音越发清晰：“……小人贺大集成功，特献上兖州边境地图一份，此处难行，有此，有此地图定可以将反贼一举拿下！”
陈商没读过什么书，几句话说的不伦不类，身体匍匐的更低，隐隐有无法克制的颤抖。
何冲冲的声音有少年人特有的清脆，同情在不经意的细节处流露，连忙请他起来。
陈商起来，仍然一味低着头，一动不动。
坐在下首的何赢不急不缓地说：“兖州边境群山之处，听闻藏了一群郁都后裔，我欲凭此地图寻之，若为真，便处之。”
这不是大事，这是晴天霹雳！
刹那的寂静，像绷到极致的鼓皮，只待一锤落下，就会破的汹涌。
慧夫人适时出声：“事关重大，不可妄言。那是无人幸存之地，况且已过百年，怎么在此时突然冒出头来？”
锤子落下，一片附和之后又蔓生出无数窃窃私语，乐燎原听见厌恶，也听见恐惧。
还太早了，乐燎原一一扫过全场，目光逐渐放空，这事儿摆明了是慧夫人和何赢有备而来。
“故地已成无人之境，但故人未必都在故地。事出之后隐于深山老林，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如何不能延续百年。”何赢顿一顿，说：“前几日，已经抓到了一个。”
慧夫人便道：“将人带上来。”
乐燎原听他们对话，都尽量避免直言郁都之名，忌讳比乐燎原想的尤甚。一时间目光齐聚，何氏家仆拎小鸡似的拎出了一个少年。
说什么不详，说什么重大，这少年却与凡人无异。
伸着一双手，鸡爪似的，太瘦了。
乐燎原想起戏班里的小孩，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荆棘儿，进而想到自己。
他暗自比了比，就是过去的这些人，也没有这么瘦过。
就算没有被抓，这少年也活不了多久了。乐燎原心下卒痛，遂闭了闭眼。
冯原落说：“旁人如狼似虎，你却在这儿起了凡心？”
“我本就是凡人。”乐燎原只当他也是如狼似虎中的一个，说：“我以为修真界不屑于做这种事情。”
乐燎原自进入修真界以来，一惯谨言慎行，哪怕被说心思多，也是叫人抓不住错处的心思多。他少有如此尖锐的时候，冯原落停了一刻，镇定如常，还替他补足了没有说完的话：“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是不是？”
话说的很好听，却没有什么意义。乐燎原瞥他一眼，是个不大愿意搭话的样子，冯原落反而越发平和，说：“少见你这么活人的样子，且听听他们怎么说。”
乐燎原面上不大显露，心里却挡不住已经浮生的厌恶。
何赢说：“他因盗窃而被扭送县衙，县衙判他盗窃，他却暴起伤人，竟然十数人不能制之。此事惊动，层层上报求到兖州，才发现他血脉暴乱，无修自通，功法分明是郁都遗迹！”
慧夫人示意，立刻何氏中人上前测过，点头表示何赢所言非虚。慧夫人看过散修之中，亦有几位善于测脉的散修出来测过，俱是点头，而不发一言。
少年匍匐在地上，长长的头发如稻草般枯萎打结，从始至终没有出声为自己辩驳。
他恐惧，且认了命。
乐燎原看着他，像是看的认真，又像是早已放空想到了别的东西。
冯原落问：“他偷了什么东西？”
何赢不知，便叫缉拿他的修士回答：“偷了两个馒头。”
冯原落又问：“县衙如何处罚？”
修士回答：“一月刑期。”
冯原落再问：“他为何暴起伤人？”
修士回答不出。
冯原落没有继续，对话戛然而止，何冲冲续了上来，问冯原落：“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冯原落不说一点多余的话，只说：“不如问问这少年怎么说？”
又是鸦雀无声。
冯原落看着乐燎原，乐燎原仿佛不见，仍然不开口。
修士和他一同晾在大厅中央，着急着恼，碍着世家的体面自是没有轻易动手，语气却很不好：“问你话呢，说啊？”
少年的声音幽幽传来，像夏天濒死的蝉鸣，若不仔细真的就要听不见：“我太饿了，才拿了一个馒头，只有一个，大牢里的那些人欺负我……我，我不知道什么郁都……”
他大概精力到了极限，话说的模糊而混乱，很快又没了声音。
何赢看着冯原落，在等他发话，冯原落却极度置身事外，仿佛刚刚搅局般的提问只是一时兴起：“我要问的都问完了，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何赢问：“可有异议？”
慧夫人说：“此事未曾听过先例，该如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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