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徐有年这才出来，没想到看见不远处的乐燎原，一个人。
乐燎原听到声音回头，便笑着问：“还好？”
“还好。”徐有年一惯的倨傲冷漠被疲惫磨损了不少，唯有一双眼睛一瞥而过，锋芒在夜色中转瞬消失不见：“看了看郎主的伤口，具体如何，还要等我回去思索一番再来和郎主讨论。”
乐燎原第一反应是，一晚上了，就看了个伤口？但转念一想，徐金一还在床上躺着呢，乐燎原不懂医术，只能暂时甘心当个聋子瞎子傻子，礼貌道谢：“大公子辛苦。”
乐燎原犹豫了一下，作势就要往里进，徐有年劝了一句：“郎主已经歇息了。”
乐燎原果然停住脚步，四目相对之下有些微妙的僵持。徐有年有阻拦的意思，却没有一定之意，只能说：“我先走了。”
乐燎原点了点头就要跟上，但走了几步，并没有与徐有年同行，而是落在后面。徐有年再多说就更奇怪了，加上时间已晚，干脆不管不顾匆匆走了。
乐燎原越走越慢，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深的夜色里穿行世家仙府，世家仙府并不似凡间多人值守，乐燎原走着走着，忽然顿住脚步。
他意识到自己走过了，徐氏安排的住处和乐昭郎的屋子相距没有那么远。
然后他就很自然地又走到了乐昭郎的屋前。
徐有年说乐昭郎休息了，乐燎原还从来没见过乐昭郎休息。
他所见的乐昭郎正如传闻中阴鸷，最多少一点乖戾，多一些尽在掌控的从容。
乐燎原扣门，乐昭郎应了一声，他推门进去，问：“昭郎怎么不问我是谁？”
房间里已经熄灯了，乐燎原从外室举着一盏留存的暗灯进去，照亮乐昭郎白皙艳丽的面容。
乐昭郎正躺着。
乐燎原也没见他正经躺在床上的样子，他有时刻意不追求什么坐相，歪歪扭扭，还曾经直接倚靠在乐燎原腿边，但都和此刻不同。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还没成型呢，就被乐昭郎笑了：“我当然知道是你，很惊讶吗？”
这句话有双关之意，乐燎原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怔了怔，又想到对乐昭郎的情意。脑子里想是一回事，面对真人了好像又是另一回事，更具体，更无从逃避了。
他的确爱这个人。
除却想的清楚的那些特质，他甚至肤浅地爱着他的面容。
乐昭郎问：“为什么不说话？”
乐燎原回了神，昏暗光线下的郎主隐隐还有病色，就少了威严。但郎主是绝不示弱的，乐燎原实话实说：“郎主好看。”
乐燎原斜他一眼，本没有翻白眼的意思，只是因为角度问题，露出大半的眼白，嘲弄的意思就更明显了：“从未听你这么说。”
乐燎原不想他误会，就说：“光下朦胧旖旎，不由得脱口而出。”
乐昭郎本是半倚在床头，此刻回转了上半身，定定看着乐燎原。乐燎原有些担心他，问：“疼吗？”
“死不了。”乐昭郎把头又转回去了，看起来有些心事，但散的很快，干笑了一声，说：“对付恶诅，徐氏很有法门。”
乐燎原说：“徐其蓝说昭郎未必是恶诅。”
“慧夫人设计，必是恶诅。”乐昭郎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别有意味地说：“郁都恶诅。”
这话倒是不避讳，乐燎原问的委婉：“那该如何？”
“不知道。”乐昭郎说：“徐金一那样子，不知道是他自己不想活，还是有人不让他活。”
乐燎原如实说：“我第一次听昭郎说不知道。”
乐昭郎说：“我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
乐燎原站在他床边，本来很近的，现在却忽然有些远了。他把暗灯放在房间里的小桌上，就此在桌边坐下，说：“总归是第一次。”
他今夜似乎经历了不少第一次，他愿意把这些未知都往好处想。
但未来绝非一定是好的，甚至乐燎原已经眼见诸多不利因素，在乐昭郎未开口之前，乐燎原只能沉默。
他不确定乐昭郎一定会开口，他只是不想现在离开。
乐燎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会儿了，也许只是片刻。乐昭郎有个尽量轻松的，似乎对郎主来说都有些刻意的轻松语气来说：“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乐燎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确定答案，但是乐昭郎的话里总有深意，他此刻辨不出，也不想辨，就点了点头。
乐昭郎却只是说：“看过了就行了，再不走，天都要亮了。”
乐燎原问：“天亮了徐有年会过来吗？”
乐昭郎说：“应该再晚一点，虽然他是如今徐氏最好的医师，又有徐金一例子在前，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他得多做做功课。”
乐燎原笑了一下，他能感觉到自己在笑，心里却不是那么开心，只是循着本能告辞：“那我晚点再来。”
乐昭郎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乐燎原的感觉不太好，但并非只是因为感情。他在很多时候依靠直觉，而此刻无疑警示大作。
乐昭郎说：“在你鬓边的凤凰花感受到我的召唤之前，不要再来。”
这句话太突然了，乐燎原不由得回头，但距离远了，暗灯就似一个单纯的遥远的光源，反而令他和乐昭郎都陷入更深的黑暗。
他凭借灵力催化的眼睛看到了乐昭郎，却无法确定乐昭郎是否看到了他——他当然知道乐昭郎的眼睛很好，但是郎主总是漫不经心，以至于此刻仿佛对视般的沉默催生出更多的疑虑。
他只能等待。
乐燎原觉得这不是自己强项，在过去漫长的小心翼翼的活着的年岁里，他更善于感受危机然后提前做出决策。
只可惜修真世家中能够令他决策的事情太少了。
他是诸人眼中的棋子，无论他多么不愿意多么抗拒，都无法改变这件事情。
他需要变得更强。
乐燎原一夜没睡，初时在想乐昭郎，徐氏在凤凰丛中咄咄逼人，如今却客气的很——修真世家中真真假假的事情太多，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就是彼此各有所求，乐燎原能想到的就有两点，一是乐昭郎的伤势，二是凌波卷。
徐金一提出以凌波卷为嫁妆要乐燎原娶徐其蓝，总归不是一时兴起。
凌波卷为世家根基，不会用作儿戏，除非……合在一处。
这是世家一直以来都想做而未做的事情，彼此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乐昭郎的身份或许都只是一个引子，总之平衡被打破了。
乐燎原能看见凌波卷的内容，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凌波卷的内容，凌波卷会认主。
凌波卷一共五份，过去被乐风和带走半分，如今由乐燎原带着回到了修真界，但何氏的凌波卷下落不明，乐燎原已经可以确定，何氏丢失了凌波卷。
也就是这一瞬间，乐燎原意识到，拿走何氏凌波卷的必是世家中人。
若非世家中人，盗走凌波卷无异于与四大世家为敌，何氏只需昭告天下，必受群起而攻之。
徐氏，冯氏，还是乐氏？
慧夫人也不能确定。
她绕了一个大圈子，做足了试探，目的着实很多。
会是乐昭郎吗？
乐燎原浑身颤了颤，一时之间也难确认。慧夫人的确对乐昭郎颇多在意，哪怕乐昭郎冷脸拒绝也不改初衷，但这种在意或者说好意更多说来源于慧夫人的一厢情愿，而非牵扯上整个何氏。如果在慧夫人和乐昭郎走钢丝一般的关系上再加一份凌波卷，又该如何呢？
乐昭郎与郁都有故，可乐昭郎对郁都并无感情，慧夫人在意乐昭郎，对郁都亦不曾手软。
乐燎原想起何赢。
何赢若是重伤，对慧夫人对何氏都绝非好事。
慧夫人掌控何氏不易，如今又和何冲冲有了嫌隙，倘若再失了何赢，她自是很厉害的，可是她能厉害到掌控何氏以外更多的东西吗？
她不断去激乐昭郎，又是为了什么？
想法太多了，乐燎原却不敢像再凤凰丛中一般再在手上比划什么。
也许他应该再看一看凌波卷。
这下乐燎原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
他感受到意念一动时致命的牵引，远超生命中的任何时刻。
他的确是有些回避的，关于爱，关于在意，关于很多可能引起不利冲突的微妙事物，但此刻在认知之外，有许多过度的成分。
是因为他化剑了吗，所以自凡人向真正的修真人士过度，由此感受到凌波卷的超绝吸引力。
像对抗一种强烈的吸力，乐燎原硬是想完了这些念头才打开了凌波卷。
依旧是借灵，当初的兽丹没有用完，本是用来防身用的，如今却派上了大用场。
乐燎原有一些后悔，追溯到他第一次独自借灵前往万卷楼时就应该打开凌波卷看看了，如今迟了这么久，只能说幸好还来得及。
这一次，他看见了凌波卷内那些字符所带的灵光。
仿佛前两次并不存在，只是此时此刻才被他看见，一个又一个字符，带着五色灵光——就像秘境之中小小乐昭郎剑上的灵光一样。
乐燎原有四色灵光，只差一色。
如果他当时能够接触到徐氏的灵力，或许就会直接变成五色灵光。
还有机会吗？
乐昭郎从不肯透露过去的事情，因此乐燎原无法确定他到底是真的失去了过往的灵力还是将其隐藏了，以乐昭郎在乐氏的发展轨迹来说，应是前者，可化剑之后灵力无法复刻，究竟是因为乐昭郎本人还是因为的确没有复刻的方法？
在乐昭郎被同门欺负之后，他肯定尝试过，可是信息还是太少了。
乐燎原决定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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