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
赵永望斜睨他一眼,
“这赈灾粮当然会发的,不过发多少,发成什么样,还不是本官说了算。”
这一场天灾,来得十分及时,他正好可以中饱私囊克扣了这些粮款。
等到所有罪责都推到宋博裕头上,除了眼中钉,还能名正言顺地向上头再要赈灾款,可谓一箭双雕。
“若是走漏了消息?毕竟这么大的事情,万一上达天听。”
师爷难得有些警惕。
“放心,我们交了那么多钱给上头,若这个时候想把我们甩开,可不行。”
赵永望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等他宋博裕背了这个黑锅,好大一笔账都平了,一切祸事都与我们无关了,到时候,那个宋小姐,嘿嘿嘿嘿嘿……”
赵永望眼里已经满是龌龊,师爷看了一眼,也不由得为这位宋小姐默哀。
转眼到了傍晚,宋淇妍回府来,换了脏污的衣物,前去给宋博裕问安。
踏进书房,小厮放下珠帘,正见宋博裕在灯下核对堤坝的图纸,抬眼看了她一眼。
“汐儿,你来看,我总觉得这大堤,溃败得如此之快,有些蹊跷。”
宋淇妍坐过去,和他商讨,
“父亲若怀疑这方面,我们不如去堤上看一看。”
他想了想,又把赵永望今日的言行举止说了出来。
“父亲容禀,今日那赵知府突然来粥棚,言语间颇为奇怪,看我的眼神……似乎也不清白。”
她顿了顿,强调道,
“女儿斗胆猜测,那笔赈灾粮,怕是发不出来了,甚至说,已经填了他赵知府的府库。”
宋博裕眉头紧锁,就听宋淇妍又说:
“他一人吞下这么大一笔财款,必然要有人背锅,女儿担心他不怀好意。”
宋博裕点点头,
“赵永望此人贪婪成性,为父一向不惯着他,因此被他视为眼中钉。
如今灾情紧急,他这般做派,恐怕没安好心。”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声音凝重:
“你说,他会从哪方面入手?”
“女儿觉得为今之计,是盯好堤坝,若是那里确实有问题,赵永望迟早要出手。”
宋淇妍沉着分析道。
“一旦堤坝彻底溃败,百姓受灾,他定会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我们头上。”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宋博裕站起来,转头看向宋淇妍,
“今夜我带人去西堤守着,防着有人暗中使坏。”
宋淇妍点点头,出门招呼翠柳:
“女儿与父亲同去,危难之时,本来就调不开人手,女儿也想出一份力。”
父女俩对视一眼,各自都不退让,宋博裕看着女儿坚定的目光,只好败下阵来。
淅淅沥沥的夜雨里,宋家父女带着几个衙役小厮,提着灯笼巡坝。
夜色盖住了一切惨状,只有浑浊的河水不断冲击堤岸,涛声闷响。
“父亲小心些。”
宋淇妍说着,把油灯往前提了一些,灯笼的光晕在风雨里摇摇晃晃,照着前路。
路过西堤冲碎的一角,宋博裕蹲下身,伸手摸了摸用来粘合石块的泥浆,指尖捻了捻。
“这泥浆……”他说着,将指尖凑到灯笼下,只见泥浆里掺了太多砂石,根本没有黏性。
“按规制,该用糯米汁混合黏土,才能耐住洪水冲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拉长的尾音预示着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知府真的贪腐了修堤的钱,整个西堤偷工减料,根本无法完全抵御洪灾。
宋淇妍凑过去,推了推缺口旁的青石,本应嵌得紧实的石块,竟被她轻轻一推就晃了晃。
打眼一看,底下露出的麻筋细得像麻绳,一扯就断了。
她声音发颤,举起那截断裂的麻筋,示意宋博裕:
“这根本不是防汛用的粗麻,是最次的废麻,泡在水里不出三日,就会烂透。”
旁边的老衙役熟悉水利,这时候也已经蹲在泥里:
“大人,这里的木桩也是朽的。”
灯笼光照过去,只见一截埋在土里的木桩,外层已经发黑腐朽,用手一抠就掉渣。
“简直是草菅人命!”
宋博裕胸口剧烈起伏着。
赵永望恐怕早就打算好了,一个用废材充数的堤坝,根本无法抵御洪灾。
等到大水冲垮了西堤,他宋博裕就会被推出来做贪赃的祸首,赵永望坐收渔翁之利。
“拿工具来。”
宋博裕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把这些朽木废麻全换掉,用咱们自己备下的料,今晚是无法休息了,咱们得把这几处补结实。”
宋淇妍不再多言,将湿透的鬓发别到耳后,拿起旁边的铁锹:
“爹,我来帮您。”
豆大的雨珠砸在水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白泡。
又被狂风拧成了无数道水鞭,狠狠抽在人的脸上,纵然是这样子,也无人敢退却。
“大家都加把劲,整个兖州府的父老乡亲们都在我们身后!”
人们互相鼓劲,不敢放松,将一块块青石垒向堤坝外侧。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淇妍的鞋早已经不见了,赤脚踩在碎石烂泥里,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
她弯腰抱起一块半大的石头,刚起身,脚踝不小心划开了一道血口,她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随后咬紧牙关,将石头死死抱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缺口挪。
“丫头,歇会儿吧!”
旁边抱着巨石,踉跄着的老汉见她脸色发白,又是个小姑娘,想喊她先离开。
这老汉姓周,是城郊的农户,家里的房子被淹后,就一直跟着宋博裕守堤。
宋淇妍摇摇头,把石头稳稳放下了,又转身回去搬石头,
“周伯,没事。”她抹了一把脸,已经搬起了第二块。
周老汉看着她脚踝上的血痕,内心赞叹:
“宋大人的女儿,胜过许多男儿啊。”
这对话也不过几息之间,众人还是脚踩在烂泥塘里,祈祷着今日不要溃堤。
“轰隆”一声巨响——
不是雷声,堤坝内侧的泥土突然塌陷出一个碗口大的洞。
浑浊的河水从洞口里“滋滋”地往外冒,转眼间,洞口有水桶粗了。
“管涌了!快堵!”一时间众人脸色骤变,抄起旁边的沙袋扑了过去。
可沙袋刚扔过去,就被水流冲得翻了个滚,根本压不住。
宋博裕咬了咬牙,直接跳进了齐腰深的水里,张开双臂死死顶住缺口两侧的泥土:“快!把沙袋往我身后堆!”
民夫们见状,也顾不上危险,纷纷扛着沙袋往水里跳。
宋淇妍在堤岸边缘递送沙袋,余光一撇,发现缺口左侧那根固定堤坝的木桩,桩身已经有一道极不自然的斜痕。
那斜痕,像是被人用锯子整齐锯了,只剩下外层薄薄的木头连着,在水流冲击下微微晃动。
“糟糕——是什么时候?”
宋淇妍心头一震,看向四周,雨幕里只有忙碌的身影,根本看不清是谁动了手脚。
“咔嚓”一声,木桩断了,缺口瞬间扩大了半丈,洪水霎时间涌进来,几个民夫的身子猛地晃了晃,差点卷进水里。
“诸位小心!”宋淇妍急喊了一声,携着沙袋脚下一滑,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眼前发黑。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数十支火把从远处浩浩荡荡过来,照亮了黑夜。
一队身着锦衣的侍卫疾驰而来,“大人有令,黎民百姓大难当前,不可疏忽,吾等奉命前来相助。”
说着,训练有素的侍卫们列队上前,缓解了压力,精壮的汉子们个个是翘楚,这边扛起比民夫手中重一倍的沙袋冲向缺口,另一边已经搬来了粗壮的原木,用铁索固定在堤坝边缘支撑起来,动作麻利。
“王爷说了,这边一切先听宋知县调度。”宋博裕才空出手来,这边领头的侍卫向他说明情况。
岌岌可危的堤坝渐渐稳住了局面,扩大的缺口终于被牢牢堵住,汹涌的洪水挡在了堤坝外。
雨势渐小,夜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水情终于稳住了,估计过一会儿就要天亮。
宋博裕拖着湿透的身子瘫坐在泥地里,常常舒了一口气,撑着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裳,带着宋淇妍绕过西堤的巷子。
前面空地上一顶轿子里,宁信已经等候多时了,轿子旁的守卫皆持火把,位列两旁,火光下赫然显露三个大字,昭告着来者的身份——“诚王府”。
“哦,已经来了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身边的侍卫掀开轿帘,乌木轿中走出的人,锦衣华袍,不沾一丝污秽。
身着天青锦袍,身姿挺拔,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瞧着温润如玉,却笑不达眼底。
远处救灾之声,灾民哭喊声混杂着传来,不见他半分怜悯,平静无波的表象下,一派漠然。
一边是救急抢险,黄泥中百姓如鱼肉,一边是小厮迅速撑起伞,生怕主子沾上一滴雨,伞下分割开的,简直是两个世界。
宁信看了看眼前黄泥满身的几人,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心想:
“若早知道是这样,干脆让他们洗漱好了再来,只可惜自己非得彰显一番爱民心切,不得不立刻接见他们。”
宋淇妍观他眉宇间的神态,暗忖这位不过是来做做样子,不自觉间,两人对上了眼。
其实宋淇妍此时已经浑身污遭,简直看不清样子。
可跳动着的火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一半沉于暗影,一半浮于明辉,这都掩不住她那双眸,亮得灼人。
但凡和她目光相触,谁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宁信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心念回转,换上了笑脸,看向宋博裕:“宋大人此番辛苦了。”
“王爷谬赞,下官叩谢王爷雪中送炭!”他深深一揖,声音因脱力而有些沙哑,“如今堤坝暂稳,但百姓们流离失所,粮仓早已见底,那批被扣的赈灾粮……还请王爷体恤民情,准予发放。”
宁信挑了挑眉,赵永望已经在他这儿过了明路,那一批粮食,他志在必得。
“这批粮,本王要七成。剩下的,你自己处置。”今日黄昏时,宁信倚在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告诉赵永望。
屋内已经点起烛光,烛火摇曳间,映着两张各怀心思的脸。
赵永望躬身示好,脸上尽是谄媚之色:“王爷放心,属下都安排好了。”
他积极地表着自己的功绩,“属下这些年,为王爷打理那些产业,从没敢少费心思,那笔盐引的利钱,至今还在给王爷添着进项呢。”
宁信抬眼瞥他,顺势安抚了他一番:“放心,你的功劳,本王心里有数,都记着呢。”
轻飘飘的一句让赵永望高兴极了,脸上的褶子都堆了起来。
他搓着手,又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道:“王爷,那宋知县的女儿,叫宋淇妍的……她那模样,真是绝色。属下想着,等这事了了,您可……”
话未说完,就见宁信投来一记鄙夷的目光,像在看什么肮脏东西。
赵永望脖子一缩,连忙闭了嘴,可终究舍不得美人,于是话风一转:“下官……下官也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是王爷不在意,下官处置也罢了。”
“蠢货。”宁信冷哼一声,挥了挥手,显然不想再看见他,“随你,别碍着本王的事就行。”
赵永望连声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瞬息之间,宁信已经回忆完了他与赵永望的交易。
看着眼前的宋氏父女,先安抚了他们:“赈灾本就是本王职责,沈知县无需多礼。粮的事,稍后自会处置。”
“今日虽然抢险成功,不知道百姓如今怎么样,宋知县带本王去看看罢,亲自知道情况,本王才好安心。”
宋博裕当然无有不从,这边示意宋淇妍先回府去,宋淇妍点头行礼,且退下了。
“王爷这边请。”宋博裕说着,宁信的目光在她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跟着宋博裕离开。
宋博裕一路介绍着城里的情况,宁信却心不在焉,只是暗忖,如今父皇年老多病,京城暗流涌动。
宁瑾那个蠢货体弱多病,却占着太子的位置不放,父皇怀缅发妻,怎样也不肯废了他,可恨他母妃明是宠妃,他也深得父皇喜爱,却只能封王,这叫他怎么安心?
有了这一批粮食,他暗地里招兵买马,又能再进一步,又看看旁边的宋博裕。
一将功成万骨枯,对不起了,宋大人。
好容易安置了三王爷,宋博裕轮了班回来,草草梳洗了,就沉沉睡去了。
宋淇妍也早就洗漱睡下了,翠柳看着小姐身上的伤和污泥,很是心疼,掉了两滴眼泪。
又见她疲惫不堪,不敢再多说什么,径自洗刷去了,摊开那些衣服一看,却也觉得无从下手,索性一并丢掉了。
这一睡,就从天蒙蒙亮睡到了下午,翠柳过来看了两回动静,见她睡得沉,不敢打扰。
只等到日头西斜,燕雀归家,“翠柳——”
听着室内的动静,翠柳这才赶紧进去,果然宋淇妍这时候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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