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倾泻在蔚牧棠的脸颊上,他眯着眼微皱着眉,眉宇间还藏着那仍较为清晰的梦。现实世界逐渐映入他的眼帘时,他才回想到昨日发生了些什么。
“醒了啊,小子。”威肃而沉稳的嗓音在他耳际清晰地响起——那是莫微烬的声音。
蔚牧棠俨然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坐起来,“义父,我……”
莫微烬眉梢轻挑,暗紫的瞳孔中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说说吧,怎么样了。”
“没……没怎么样,按我们原先计划接近他,还没有特别大的进展。倒是您,为何出现在了这?还同扶先生一起。”
“你怎么知道那是扶余?”莫微烬稍有一丝错愕,抬眸盯着他。
“冷若寒霜的气度,和沈砚冰如此相似,我怎会猜不到呢。”蔚牧棠甚至觉得他们二人容貌也极为相似,被常人认为是父子也并不奇怪。
“你倒是聪慧,但你要记得,你的命,是我给你的。所以,你要替我做事。事了之后,你和他之间的恩怨纠葛,我不掺和。”
“是,义父。”
“这些年,我不愿意见扶余,他,”莫微烬嗤笑一声,“倒也没有放弃寻我。前些日子暴露了行踪,不成想,他竟然追到了这里。”
蔚牧棠揣摩着莫微烬的神色,觉察到他眉宇间的几分低落。“扶先生,还是为了那件事?”
“对啊,十二年来,他似乎没有放下过。言烨死因不详,他怀疑我在其中做了手脚。蛊毒我认,是来自我苗疆不错。我自是怨恨言烨,如果不是他,小予怎么会死?但我未来得及下手,言烨就已崩殂。”
丧女之痛,如鲠在喉,使他无法忘怀。
“扶先生,恨您吗?”
“枕玄,向来分明,他知我丧女之苦,我明他孤苦之愁。”
“如此便好。”
“言烨死了,他的魂魄也跟着去了。往事蹉跎,他们年少羁绊,却多磋磨,被迫生离。再相见时,中间已横亘着万千山海,再不可改。我只恨,恨枕玄从不肯往回看一眼。”
扶余只需回眸一瞬,便可知晓,身后一直有人在等待。可是扶余,注定若流水,一生不回头。
蔚牧棠听着他的话,足以洞见他的心中那片无垠荒芜。海棠若是生于大漠,便若鱼失了水,枯萎、衰败便是它一生难逃的浩劫。
“我只想知道小予为何会死。她只活了六年,我却记了她一生。”遥远的记忆已如流水侵蚀的扉页,只是恰好,那一页传来莫予蘅银铃般的笑声,还有那一句句掀起心头涟漪的“爹爹”。
“沈憬知道真相吗?”
“他忘了,他连枕玄都忘了。”
“扶先生?”
“没有,我说错了。小子,唯有通过沈砚冰,我才可以得知当年的真相。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要是做不到的话,我会惩治你的。”
“知道了,义父。”
莫微烬右手食指上那枚紫罗兰蟠龙纹水晶戒在日光下泛着紫光,他手覆门扉,本欲推门而去,却忽然顿足而立。“我走了,先回苗疆了。八月十五那日,你回宫一趟,我们父子好好过一回中秋。”
“义父,保重。”
城中风雨蔓延,不过一朝一夕。两姓联姻,一纸缔约,风月佳话。比婚期更先到来的,却是云家单方面的退亲。满城百姓言语纷纷,仿佛对此事有说不尽的评议。
“云老爷为什么要退亲呢?难道对这个女婿不满意?”
“谭老爷的儿子呀,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咯。”
“这马上就要成亲了,突然退婚,难不成是谭公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云姑娘的事?”
“我觉得很有可能啊,要不然哪能临时结束这场准备了这么久的婚约啊。指不定是谭公子移情别恋,爱慕上了哪家小姐,伤了云小姐的心呢。”
“哎,官家事情我们这等普通百姓还是少掺和吧。”
“瞧你胆子小的,我们只是议论议论,又不是上告县衙。”
茶馆中,人们都放下了手中事务,沉浸于这场关于退婚缘由的议论中去,一时间忘却了今日的计划,津津乐道起来。
茶馆内一隅
“砚冰,我与莫微烬昨日交谈了一番,他既未承认,亦未否认。”扶余一手执着杯盖,另一手握着沈砚冰屋中莫名出现的信纸。“这的确像是莫微烬的字迹,但不能排除是有人特意模仿。”
“师父,若真是莫燊所为,您又该如何?”
扶余闻言一怔,把弄茶盏的手微顿。“我信他。年少时初遇莫燊,见他腹背受敌,险些殒命,我便出手相救。此后,他亦待我不薄。先帝所言,莫燊之女莫予蘅早夭之故,他们彼此间也生了嫌隙。但此事亦未有定夺,莫燊并非鲁莽之徒。若依此,便设计先帝,他应当不会如此。”
“若是您,不该信他的呢。”
“此间种种皆为昨日果,若只因偏见定罪。那罪魁祸首又何尝不是我呢?若不是我年少无知救他性命,又何能至此?”
虽说蛊毒产自苗疆,但下毒之人设此局耗费良久。此毒下在沈南瀛日日触摸之物上,例如奏折、龙袍、御笔,无色无味,毒渗入经脉,腐□□血,却令人无法自知。待毒法抱恙时,早就无力回天了。
莫微烬有提供凶器之嫌,却并无作案之利。
扶余昨日与他的交谈中,谈及此事,他虽显有不耐之色,但其所言所述与扶余此先设想的并无两样。
“师父。”沈砚冰轻唤了一声扶余,却犹豫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您可知沧溟与栖梧,昨夜我为沉水所缚入梦,梦中之景是此二人。”
“沧溟,栖梧……怀虚先生曾讲述过此事,我略知一二。沉水所牵引出的梦境,或为心中郁结难忘却之事,亦或为——前世破碎记忆的残存。此间故事大抵百有余年,应是沉水唤起的封存记忆。”
“是因为函里血脉的缘由吗?可与命定之人相关?”沈砚冰关切地询问着。
“确有关联。函里一族,先古传言其受神灵庇佑,被赋予异于常人的能力,譬如转世的记忆。”扶余抿了口茶水,薄唇轻启,“大抵是前世的孽缘,今生才会再作命定之人。”
“既是前世缘浅,今生又何必相见。”眼睑盖住了些许眸光,一时无法察觉沈砚冰的表情。
“砚冰,这是违心之言吧。你若知晓了沧溟与栖梧之间的种种旧事,为师也不信你能说出‘何必相见’之语。”扶余却解读出他眼底的些许落寞,拆破他的口是心非。“只是我也未曾想到,沧溟与栖梧之事,会与你相关。你可愿听?”
沈砚冰羽睫微闪,企图藏匿眼底的心事,而沉默不语,又是他难言的纠结。
“沧溟是青泱派门主沧玄之子,彼时青泱独领江湖,豪杰侠客辈出,独领风骚百年。只不过,此段历史早已湮没在了沙尘中,无人再谈起。砚冰,你担任门主这些年,门中典籍翻阅无数,你有何记忆吗?”
在沈砚冰的记忆里,唯有一处秘史记录过青泱,只不过那本典籍有焦黑之色,大概被烈火焚烧过。或者说,是有人故意去销毁这段历史。“《世说百家》扉页上带过一笔,我见时,那字迹早已枯焦不得看清了。”那时,他刚接手天门,只以为是一平庸小派,并未仔细探究。
“焚尽青泱旧事者,不是他者,而是青泱继任者——沧溟。”
“为何?”
“江湖中,曾有一独步武林、艳绝天下的人物,他是桐山掌门栖梧。栖梧名震天下,凡江湖人士,无人未闻其名。后来的一场讨伐宗礼岐枭战役中,栖梧受火炼之殇,虽捡回一条性命,却是只保住了一身病骨、满身旧疾。”
沈砚冰梦境里栖梧的确是一副病骨支离、苍白无力的模样,正好与受火炼之殇相吻合。栖与梧本为草木,火炼入骨,元气尽失。
可他偏是矜贵孤傲的桐山掌门,是晚日中的孤鸿,浓夜里振翅高昂的凤凰,如何能够容忍自己拖着破碎的躯体苟活着呢。
沈砚冰心底的镇痛似乎穿梭,与那时的栖梧共振,缜密细绵的疼意遍布整颗心脏,意欲遏制滚烫的脉搏。象征束缚的藤曼近不可控地生长,似乎将要包裹住他的魂魄。
他是栖梧。
“若是注定的劫难,栖梧也就认了。可偏偏啊,是人为的构陷。幕后主使竟是青泱门主——沧玄。栖梧借沧溟之手,在沧玄心口钉下**针。沧溟成了弑父的罪人,却也得知了栖梧接近他的真相。栖梧自戕后,沧溟亦是失了魂魄,缚于人间不过三载。”
怀虚先生叙述此事时,或恰巧兴致使然,亦或是触景生情,温温之口诉尽旷世悲凉。扶余初闻时尚年微,虽为事中人嗟嘘悲恸,却并未以身入境。而此时,他却作了怀虚先生。
“栖梧,是我。”
“你亦是沈憬。”
“师父,我失态了。”沈砚冰的眼角处染上了一层绯红,垂眸间又掀起了薄泪。
他并没有回忆起前尘详尽的往事,却只是耳闻,便已痛不堪言。
“这世间极苦之事,并非从未拥有,而是失而复得后又如指尖流沙般悄然逝去。砚冰,倘若容宴的确没有死在天门冰刃下,而是完好无损地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又该如何是好?”
“我们之间又横亘了太多,如何能跨过血海深仇。命运重叠,不可知。”沈砚冰自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能清晰地仰望千百山障,却无法洞见自己的内心。
扶余明白他心中所想所忧,他也回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可是他啊,是倔强地行过弯路的悔客,又如何能看着沈砚冰重蹈他的覆辙呢。
他轻叹一声,又含着笑意,意味深长地望向沈砚冰。“砚冰,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你答案。”
“何人?”
“沈韵宁。”这个他无比熟悉,却又突兀乍现的名字。
松风清韵,竹露宁心。
扶余是他釉色里无法说透的冰裂纹,他的所思所想,向来逃不过扶余的双眼。而扶余此刻是在激发他心底隐匿的声响,让他承认“心之所向”。扶余之言,正中靶心。
违心之言,又如何能遮盖那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呢?若是容宴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痛痒,又如何能解释阿宁的存在呢……
根据中央的法律,每一家农户都应该按照家中人丁数缴纳人头税,人民将赋税交予地方县官,再汇作黄金、白银上呈朝廷户部。江南自古便被冠有“鱼米之乡”的称号,繁华富饶,人口众多。人愈多,所需缴纳的赋税也愈多。
可是,今年四月,江浙转运使交给中央的税款却明显出了纰漏——大量假金掺杂其中。夹铜金虽肉眼无法一眼辨别,但称重时仍旧被发现了端倪。经过调查,发现是姑苏一带的税务出现了问题。
此等贪污行径既是招摇,又是拙劣,更能判定地方官员的失职。肇事官员明明有更隐匿的做法,譬如将假金散至民间以换取真金,可他偏偏在往朝廷成交的款项中做手脚。这官员不仅胆大包天,而且愚笨至极。
沈砚冰查过了姑苏的地方银库,派人专门检验过了其中财务,并无夹铜金。看来,早有准备。
“殿下万安——”沈砚冰突访谭府,府中人没有不惊慌失措的。
沈砚冰一眼便看见面色苍白的谭泊瑜,他只穿了一件里衣,背后有几道清晰可见的鞭痕血迹,应该是方才被父亲用了家法。只不过谭锦松这般爱子心切的人物,都会对儿子下这么重的手。看来被退婚的事情,可是让谭锦松大发雷霆了一场。
“烬王殿下屈尊至漏府,下官有失相迎。犬子这般……还叫殿下见了笑话。”谭锦松面上难掩尴尬之色,含着十分的歉意说着。
“无妨。本王今日到访,确有要事。请谭大人借步说话。”沈砚冰瞥了一眼大概因为心疼儿子而哭肿了眼的谭夫人,“至于谭公子,罚也罚了,让他修养去吧,可别打出什么重疾来。”
谭泊瑜闻言,重喘着气,极为勉强地行了礼才向里走去。谭夫人见状赶忙跟了过去,念叨着“心肝”之类的话语。
“殿下见笑了,犬子无知,举止荒唐。得知这退婚之事,下官一时气不过,便用家法惩治了他。”
谭锦松的气愤也合乎情理。他是一地的长官,儿子的婚事又是如此得备受瞩目,一夕退婚,能不叫人看了笑话去。再是他与云海生几十年的交情,现在因这退婚之事,断崖式得到达冰点,他也是百般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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