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蔚牧棠的透骨凉也解得差不多了,虽说还是会时常地发寒,但气血逐渐地充足起来,病容也已经消退了大半。纵使不知道究竟是谁如此狠毒,要取他性命,但也算因祸得福,得了沈砚冰这等绝世美人的亲自照料。
不过临别的时辰到了,沈砚冰倒没有想要送他离开的意思,他竟也如同闺阁女子般失落了起来。章亭、郁杰二人一左一右护卫着他,一齐到了渡口码头等候船只。
出于对沈砚冰的关心,郁杰关切地询问着:“王爷一人能行吗?为何不同我们一道离开?”
章亭用着极为傲娇的口吻,“我家王爷那可是得扶先生真传的盖世武功,这么些年我都没见过能和他抗衡的。与其担心我家王爷,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冤家相逢,往往只有等到争得口干舌燥了才会罢休。他们两人自从相识以来,鲜少有能够和睦相处的时候,也许是八字不合的缘故,凑起来总是格外的聒噪。蔚牧棠平日里还有闲心观望他二人面红耳赤的模样,今日却难掩愁容、倍感落寞,心中默默呵斥着那薄情之人。
争执之声逐渐湮没在了吵闹的人声中,他二人或是有些疲惫了,眼底却还闪烁着没有占上风的悔意,心中好似还在劝自己“勿同缺陷儿计较”。
“公子啊,您和王爷的关系怎么这般亲昵了,王爷这几日竟然衣不解带地照顾您,您是不是……抓住王爷什么把柄了。”郁杰最后一句话是贴在他耳朵边说的,极为心虚,怕被一旁的烬王耳目听见了。“这种待遇,怕不是独一份的啊。”
“亲昵”这一点,蔚牧棠心满意足地承认,但是“衣不解带”他却矢口否认,沈砚冰华丽的服饰他见了可不止一身。“可能是殿下怕我死在这儿了,还得发放抚恤银两,为国库省些银子吧。再说了,我一个新官员,刚任职没些日子,就因为陪同王爷微服私访客死异乡了,影响也不太好,你说是吧。”
“公子此言有理。”郁杰信服似的点点头,显然已经被这套说辞含糊过去了。
姑苏街巷
“算姻缘,算财运,算子女命格咯!不准不要钱的呀!”那算命先生依旧讲着一腔吴地方言,积极地招揽着路过的行人。
常人总是虔诚的,心中住着普渡众生的神明。驻足询问的人不在少数,大多数都是欢喜着付了钱,带着满意的答复离开的。偶有因听见了“印堂发黑、凶相将至”而惧怖之人也有,他们或许说服自己这个骗子是在乱糊弄人,又或者直奔寺庙祈求平安顺遂,化凶相为吉相。这算命先生呢,也总是趋利避害地讲,将人的福分说得天花乱坠,至于不好的,能回避就尽量回避着。
正当他欢喜地数着今日赚到的钱时,便觉着光线一暗,估摸着又来客人了。当他眯着眼,眼尾细纹汇聚,仔细打量了片刻,才想起来这位熟客。“哎呀,这位公子,今日又来了啊。今日有什么想要卜算的吗?”
沈砚冰也不打算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那日我的话说得并不准确,小女的母亲确实尚在人世。”他落笔写下一个与上次不同的生辰,“请先生帮我算算,他现在身居何处。”
买算命先生手捻佛珠,请香卜算了好一阵,缓缓开口:“这位公子,此人命格较为复杂,如需我准确地算出此时的方位,怕是得……”
“如何,直说无妨。”
“得加钱呐。”
“……”沈砚冰闻言静默了片刻,点头默认了他的要求。
“很近,很近。”那算命先生紧闭着眼,沉声说着,“怕是就在这姑苏城中了,你们二人相隔不远。且容我说一句啊,你们二人今生的重逢,是前世未了的情缘,注定纠葛一生啊。至于最终你们二人是相伴余生、相濡以沫,还是天各一方、不复相见,得看你二人自己的造化了。”
城中……果真是他。
“只是有一点我难以琢磨,您这位命定的——夫人,怎么倒像是一位男子,难不成贵夫人有双生的兄弟?”算命先生疑惑地询问着,只是良久未听得答复,才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前的那位公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一锭泛白的银子。“奇怪,走得这样快。难不成是由什么急事,还是太过迫切地相见旧情人了?”
易容术是苗疆特有的的术法,却鲜少有人能够掌握其中的精髓,以至于此等术法日益淹没在江湖中,甚至趋于绝迹。此等术法可以改变人的容貌特征,嗓音声线,甚至是瞳孔色泽,维持时长根据施法者的内力而定,短则几日,长则数年。
琥珀瞳孔世间稀少,而那神秘的赠琴者与官府中莫名出现的老道士却皆有此色瞳仁,这或许就是一个破绽。但与其说是破绽,倒不如说是那人所故意引导的,故意设置这个“破绽”,将他逐步引诱过去。毕竟易容术能改变瞳色,为何又处心积虑留下这唯一有待攻破之处……
深谋远虑,步步为营。
趁着那日官府疏忽,用假金偷换真金,让他误以为此地严重**,豢养了愚笨的贪官,其实是引导他前来姑苏的诱饵。再就是那把古琴,本是容凛收藏的器乐里,较为朴素的一把,常人看来不过是做工精细些,绝对无法想到这是宫中之物……
温顺的家猫终究是在磨难中长成了虎豹豺狼。
锦列云卷纹的素衣被一缕微风裹挟着,仿若云卷云舒,伴随着树梢摩挲的清脆,掀起一层洁净白浪。步伐停骤,却仍有云靴踏地之声萦绕耳畔,与那一瞬劲疾的心跳声微妙地共振着,好似招来了万千潮涌。
“沈憬,好久不见。”仿若隔世的声音响起,漫过褪色的岁月,抹去年轮上的皱纹,毫不留情地刺穿心脏,沁出点点寒梅。
血迹晕染,毁了这些年来刻意的遗忘,将过往的山海绘尽,消融心头藏匿的血瘀。
这是命中的羁绊,沉睡的梦魇。
气息霎时停滞,一瞬间他只觉得气血倒流。肩颈上突兀的温热,身前环绕的双手,以及隔着衣物的有力心跳在庄重地陈述着,这场绝非梦境的荒诞,而是真真切切的重逢。
“放开。”他冷涩的嗓音里掺了几分颤意。
“哥哥,你忘记我了吗?”容迟鄞炙热的鼻息肆意地洒在那块裸露的肌肤上,宣泄着不明的情绪。“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没死在天门死士的刀刃下。沈憬,你心肠太狠,竟连我都不愿放过。”
“放开。”沈砚冰无力地重复着,他的心神早已被鬼魅摄去,此刻已经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他失去了支配躯体的能力,任由那人将他推到了白墙边,腰部被紧紧地锢住,似乎要被嵌入那块墙中。他被一股力量胁迫着转过身来,只见那人眸似深潭敛光,眉若险峰聚势,唇角卷携着一抹邪魅的笑意。他脑海中浮现的那张稚嫩的面容与此刻交叠,他只觉得恍若隔世。
比言语先至的,是一个绵长热烈的吻。容迟鄞发狠地撕咬着他的唇瓣,渴望占有的情绪四溢,势如排山倒海的狂风。直至两人都快窒息时,才终止了这个不真切的吻。
“哥哥,你为何琵琶别抱,是以为我死了吗?”容迟鄞深邃的眼眸凝望着他,目光里却又藏着万语千言。
“透骨凉是你下的?”沈砚冰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不知是因为方才被肆意掠夺的气息,还是心口若脱缰野马般的碰撞。
容迟鄞闻言笑得更张扬了几分,“我想试探你对那个人的情感,没想到,哥哥,你真是伤了我的心。”他伸手拂去沈砚冰额间的一缕碎发,指尖在他的脸颊上肆意摩挲着。“沈憬,你是个聪明人,一如当年。”
即使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但当那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底的时候,沈砚冰承认,此刻他心若烈火,愈是妄图浇灭,火势愈是蔓延,直至侵吞他破碎的魂魄。万千言语皆无法勾勒出他此刻剪不断、理越乱的情绪,他用尽周身力气去掩盖那份心底的真切,可狂妄肆意破土生长的,却是脉搏狂跳下的喜悦。
失而复得的人此刻与他咫尺相依,扶余的话在耳畔辗转回荡。他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沈憬你又该如何呢……
你与他之间横亘着万千山海,恩怨世仇,你以为,你们当真跨越得过去吗?沈憬,你的刀刃下,掠夺走了血亲的性命,你当真以为他的出现只是为了与你再续前世纠葛的吗?血迹晕染的彼岸,只是为了摄去你的心魄,将你推入那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怎么,要来索命?”沈砚冰嗤笑一声,眼底泛着刀鞘乘着日光而显现出的寒凉。“早知今日如此,当年我就应该亲手了解了你。”
“沈憬,当年你剑指我的咽喉不过一寸,若是要夺我性命本就是轻而易举。可是我记得,那一刻,骁勇善战的魏其侯居然连剑都拿不稳。哥哥,当年你是不忍,如今,亦是如此。”容宴从未忘记那一刻的绝望,他被信任入骨的人用沾染鲜血的冷剑指着,他的信念在那一刻早就崩塌成了一处荒芜的废墟。他始终认为,那是背叛。“不过你想错了,我处心积虑地接近你,不是为了让你做我的刀下亡魂的。沈憬,我要你同我,坦诚相待。”
他话里藏话,意味不明。
“如何坦诚,是要我告诉你当初是怎么里应外合,剿灭容氏皇族,还是如何委命天门死士,让他们——”沈砚冰此时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邪魅,一字一句都是他的利刃,只是言语未尽,就被那人生生打断。
“往日种种皆从昨日过,你我之间,恩仇已深。”容迟鄞近于低吼,额间青筋暴起。“只不过今日我只能与你到此了,我们来日方长。”说罢,他才松开了紧锢着沈砚冰的双手,露出一个违和的笑意,一瞬,又消失在了人海中。
来日方长。
措愣间,方才的事情不真切如同梦幻,沈砚冰甚至一时间只觉得是一场大梦,但手腕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痛感,却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实的。直至那个人的背影逐渐模糊,化作一点时,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匆匆离开,到底又要去哪里呢。
不过一个清晰的念头占据了他的思维,他决定暂时逃避,虽然无论他逃到哪里,容迟鄞也总有办法再次找到他。
十年前,鄞朝皇宫
一身白衣早已被血色尽染,筋脉断裂,武功尽废,他狼狈地蜷缩在地上,气息似乎就要在下一秒凝滞。他指尖溢着血,无论如何借力,都没有办法支撑起破碎残缺的身体。
伴着“吱嘎”一声,门被缓缓推开。
刺眼的光线进入他的视线,他想用手遮挡,可是却使不上半分力气。发丝胡乱地黏在脸上,妄图遮盖他的视线。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的狼狈姿态,笑自己的苟延残喘。
“哥哥,你怎么了?”一个莫约十岁左右的少年身影出现在了门扉处,只见他身着龙纹锦袍,一步步向他靠近来,并忧心地问着。
此等着装,大抵是鄞朝的小太子——容宴了。
容迟鄞凑近时看见他伤痕累累的模样,明显地有几分错愕。“哥哥,你怎么伤得这么重?”他回头向屋外大喊,“去请个太医来——”
屋外传来了一个太监的声音:“太子啊,他是渊朝的二皇子啊,他在这里是陛下的旨意。你切勿忤逆陛下啊。”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他不要多管闲事,惹得皇帝容凛不悦。
只是容迟鄞偏生了叛逆情绪,“就算父皇打死我,我今日也要救他!你去宫外请人来,拿着我的令牌,别让父皇知晓不就行了。”直到听见屋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他才转过头来,用衣袖替沈砚冰拭去了脸上的血污,轻柔地将他的碎发拂到耳后。“哥哥,你生得这般好看,不能让污浊之物给玷污了。我不知道父皇为何要这般对你,但是,我一定会救你的。”
沈砚冰目光涣散,呆愣地目视着半空,良久,双眼才聚焦得望着这个稚嫩的少年。他的冷棕色瞳仁嵌在眼眶中,含着几分温和的笑意。歹竹生好笋,沈砚冰心中这般想着,无法将眼前这个少年同那个他恨不得亲手撕碎的容凛联想到一起。
“哥哥,我听闻过你,你很厉害,年纪轻轻就封了魏其侯。”容迟鄞能洞见他心底的不甘,他所受的折辱也令他神伤。“虽然你现在被迫来我鄞朝做质子,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出去。重新飞上那九霄云外,做回那恣意高傲的凤凰,在众人瞩目下,涅槃重生。”他望着沈砚冰那双浅色的琉璃眼,深情地说着。
沈砚冰本觉得此话现在听来有些讥讽,但望着他澄澈又坚定的双眼,才发觉他也并无恶意。或许,他只是想劝自己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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