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打在男子头上，给额前垂落的深棕色碎发镀了层金。那套本来松松垮垮、毫无设计感可言的灰色粗布工作服，穿在男子身上却像精心设计过的一样：肩线绷出利落的直角；袖口随意卷到小臂中央，露出流畅的肌肉线条；连衣摆磨出的毛边，都像特意做旧。
而裴烷最不能忽视的，还是男子那对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琥珀色眼睛。他感到自己快要陷进那深邃的眼神中，仿佛整个人都即将被对方看穿。
他掐了下虎口，迫使自己镇定下来。“被IR赶出来了，只好出此下策。倒是你，这身衣服是哪来的？”
“预想到公司今天提供的信息量为零，提前做了点准备。”说罢，男子利落地翻过围栏，迅速消失在离围栏最近的那栋小楼里，像一只敏捷的猎犬。
裴烷愣在原地。回过神来，连忙向左右两侧看了看，见暂时没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准备也赶快翻进去。
然而不等裴烷行动，男子便原路返回、向他这边走来，胳膊上搭着一套工服。男子站在裴烷面前，把工服从围栏间隙递过去：“拿着。”
裴烷连忙接过，又惊又喜：“谢了兄弟，你从哪里搞来的？”
男子朝厂房的方向瞥了一眼：“快点，员工的午休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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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巨大的设备立在距离车间大门不远的地方，正发出嗡嗡的声响。两颗鬼鬼祟祟的脑袋从设备旁一上一下地探出，警惕地观察着车间的情况。
“这的确是研发车间。”裴烷感到头顶传来男子的气息。“那几个手握魔杖的人在设计魔力传输链路图，戴着墨镜的人在调试显影设备，摆满化学器材的区域可能在研发灵刻剂，远处还有组装设备。公司去年定向增发，扩建了这个车间，也就是募集说明书中的‘高效率灵能转换模块小试线扩建’项目。”
裴烷表示认可。“工服都是相同的款式，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车间里四处走走了。”说罢，回忆起方才车间门口的险境，裴烷心有余悸，有些担忧地开口：“艾德温反应过来后，我们不会被揭穿吧？”
“他现在大概已经在工厂外了。我们得赶在他找到通讯工具、联络到能证明他身份的人之前，了解到奥亚魔控的真实生产情况。”
裴烷点点头，和男子向前走去，眼睛不放过车间里的任何一个细节。虽然车间几个大块区域的用途依稀可辨，但总体上十分混乱——
各种小型设备乱七八糟地摆放着。许多根用于辅助魔力传输的线缆缠绕在一起，像百年老树错综盘杂的根。晶矿石、纸张、试管、灵草等各种物料被随意地丢在地上，东一摊西一片，毫不讲究地跟空包装袋、使用完毕的废料、甚至烟头混在一起。
研发设备看似高大上，实际机身上的标签已经出卖了它们：设备均已是5-10年前的旧款了。每片区域有着零星几个研发人员，认真干活儿的就更少了——有坐着抽烟的，甚至还有聚在一起打牌的。
两人走到显影设备旁，看到一个员工正坐在地面上发呆。男子挨着他坐下，递过去一根卷烟：“表带不错。渥驰一百周年发布的限量款鳄鱼纹系列？”裴烷向工人的左腕看过去，只见那根纯黑的表带纹路精美、针脚细密，上面那层亮眼的光泽甚至让人忽视了闪耀的黄金表扣和表盘上镶嵌的钻石。
员工摸摸表带，接过男子的烟，点燃后叼在嘴里，嘴角得意地上扬：“上周在瓦塔市场买的，质感比真货还好呢。”他扭头看了看两张陌生面孔，“新来的？”
裴烷也迅速进入状态，对员工展示出一个尽可能青涩的笑容：“我们是尤尼瓦学院的魔法工程专业大三学生，泰克（奥亚魔控CTO）叔叔安排我们来这里实习。”
员工坐得直了些，打量了两人一番，把烟扔到地上碾灭。“哈哈，放松些，先生们。这里很随意的，气氛很好，休息时间也很长。”
男子看了眼远处兴高采烈打牌的几个人：“那研发工时怎么办？”
“哦，这都是研发主管统一写啊。”员工漫不经心地回答，指了指十几米开外一个靠着设备睡觉的男子。
裴烷心下一惊，看来奥亚魔控对外宣称的研发时长有极大水分！他连忙追问：“那研发物料领用呢？”
“应该是一样的吧，反正我从来没写过物料领用记录。”说罢，员工朝操作显影设备的同事喊了一声，“嘿，鲍勃，你写过物料领用记录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撇着嘴耸了下肩。
“那你们实际领用的物料，比记录多还是少？”
“不知道。反正只要准时上下班，主管就会把工时写满咯。物料领用又不影响工资。”
裴烷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起身。裴烷把裤子上的褶皱抚平：“兄弟，我们去和主管打个招呼。晚上一起喝酒，我们请客。”员工也顺势起身，和两人分别握了手。
两人向熟睡的研发主管轻声走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他身边那个不算太薄的本子。本子的纸张用线穿在一起，上面记录的正是研发工时。毫不意外地，每张纸上都是同一个人的字迹。
“奥亚魔控夸大研发工时是实锤了。要是能找到研发物料领用记录，就能交叉验证一下，看看他们的研发过程到底造了多少假。”裴烷合上研发工时记录本，看向身边的男子。
男子没有回复裴烷，而是将本子卷起来，塞进裤子口袋里。接着，他在研发主管侧面蹲下，开始用力晃动对方的肩膀。
裴烷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理解男子准备搞什么。但一股莫名的信任感将他的双脚钉在地面，他没有立刻跑路，而是依然静静站在男子身边，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研发主管悠悠转醒，微眯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的两人。男子抢在主管前面开口：“您好，我们是新来的实习生，泰克先生安排我们记录研发物料领用。”
研发主管闻言，脸上的疑惑更浓了。但他还是将掌心撑在地面上，慢悠悠地抬起有些肥胖的身躯，嘟囔道：“也没听说公司改了规定啊。”他带着裴烷两人走到墙边的木柜子前，艰难地蹲下，从里面掏出一个本子，递给男子。
男子接过本子，翻开。裴烷将脑袋凑到男子旁边，视线落在男子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又赶忙移到本子上记录的物料领用情况。他看着那些又一次完全相同的笔迹，问道：“为什么不按实际情况填写呢？”
“那也太麻烦了。反正物料都是一批批送到研发车间的，随用随取呗。何况，日常领用物料的人也不多。”
裴烷看着记录，迅速在脑海中计算着这些物料的总价值。他粗略算下来，日均物料费用*365，和公司财报里披露的相关数据差不太多。但是，显然和“日常领用的人不多”不符。
裴烷思考了一下，开口：“是泰克叔叔让你把数据写得这么高的？”然后，他立刻装作说漏嘴的样子，“我的意思是……这上面记录的物料费比实际情况高太多了。”
研发主管愣了一下，继而露出谄媚的笑容，脸上的横肉堆在一起，显得格外滑稽。他向两人凑得近了些，低声说到：“先生们，这可是原始凭证，写得高一点，才方便募集到更多钱嘛……公司又准备发行新股了，这次的名头啊，估计还是扩建产能和搞研发项目。我们这可是在未雨绸缪。”
“实际领用的物料，能占到记录的一半吗？”短暂的沉默后，男子开口。
研发主管嘿嘿一笑，搓了搓手：“不到一半。大概三分之一吧。”
裴烷再次和男子对视一眼。主管这幅毫无愧疚的样子令裴烷心中隐隐升起怒火，他一把抄起物料领用记录本，向车间外走去：“我要找泰克叔叔好好聊聊。”
裴烷刻意放缓步伐。见研发主管并未阻拦他们，看起来丝毫不担心他们找CTO告状，他便明确了：夸大的研发工时和物料领用记录并非主管一个人的主意，而是CTO、乃至全公司心照不宣的秘密。
走出车间后，裴烷看向男子：“乱七八糟的研发车间，早该被淘汰的设备，虚假的工时和物料记录……我非常怀疑奥亚魔控研发成果的真实性。”
“募资用途也可能造假。奥亚上次定向增发的钱，完全没用在升级研发车间上。”男子补充道，“生产车间也是同样的情况。上午参观灵能模块组装车间时，你注意到墙上的文字浮雕了吗？”
裴烷记起组装车间墙壁上的“用魔法滋润生活”“让魔法触手可及”，点点头，疑惑地等待下文。
“五年前的今天，前首相被暗杀了。而这两句口号，是前首相上任初期提出的。”
裴烷震惊不已：“这个组装车间，明明是奥亚去年定增后新建的……以前的组装车间，应该已经被改造成展览馆了啊？”他猛地回想起组装车间那看似崭新的设备，外壳下面隐约有着铁锈。“奥亚到底用募集到的钱干什么了？？”
男子轻轻摇了摇头。“再去前序生产环节的车间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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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过所有生产车间的情况后，两人都是神色凝重。其他车间的情况，比起组装车间和研发车间也不遑多让，又脏又旧、跟募资用途不符。离开最后一个生产车间，正准备走向工厂大门时，男子警觉地拉住裴烷，带他躲在建筑物的后面：“等一下。”
裴烷疑惑地顺着男子的目光看向工厂大门，门口的景象让他暗道糟糕：七八个手持铁棒的保安站在大门前，齐刷刷地盯着工厂里的情况，有两个保安手中还拿着对讲机。
“他们已经发现了。所幸，来参观的投资者还没离开，他们不敢拉响警报，把事情闹大。”男子严肃地说道。
“那我们翻墙出去？”裴烷看了看工厂侧面的围栏，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行，有保安在围栏边巡逻。”
男子思索片刻，指了指产成品仓库的方向：“五点钟会有货车来运走成品模块，我们只好搭个便车了。”
两人躲在仓库门口的包装箱后面，抓住装车刚刚完毕、工人去看检查货物清单的时机，迅速跳进货厢，将厢门关好，蜷缩在狭窄的货物间隙中。闷热拥挤的货厢里，两人的肩膀紧紧靠在一起。谁都没有开口，裴烷只听到货车引擎的轰鸣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大约半小时后，货车停住了。在厢门打开的瞬间，两人立刻跳了下去，迅速跑远，将司机和工人的惊呼声远远甩在身后。
“我现在觉得，奥亚魔控的营收和净利润都可能造假了。”终于跑到安全的地方。裴烷弯着腰，双手扶着大腿，抬头看着男子，气喘吁吁地开口，“这工厂没有一点‘小而美’的样子。不只是毛利率未必能比同业高7个点，就连收入都未必能实现公司财报中披露的涨幅。”
男子朝裴烷点点头，状态倒是自然得多。他在下午听裴烷讲了奥亚核心专利的经济性问题，也认同了他的发现。
今天在工厂收获这么多线索，实在大大出乎裴烷的意料。但他也意识到，想彻底洞察奥亚魔控，完成“看不见的手”布置给他的任务，还需要许多努力。看着身边这位同样对奥亚充满怀疑、又有很强行动力的“调研搭子”，裴烷忍不住想抱住大腿，便邀请男子一起继续调查奥亚魔控，并向彼此分享信息。
然而，男子沉默片刻后，拒绝了裴烷的请求：“奥亚魔控现在的股价明显被高估，而且漏洞百出、涉嫌重大财务造假，不能买入；我所在的公司投资运营养老金，做空又是被严格禁止的。所以，我不准备再研究奥亚魔控了。”
裴烷有点失落，但也表示了理解。男子再次开口：“其实，现在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你做空了。”
裴烷毫不犹豫地反驳：“那和神棍有什么区别？我连合理的目标价都没算出来。”
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冲。他低下头，“我明白，做多比做空难得多。只要公司有一点儿问题，就有做空的机会；而做多，需要公司360°全方位无死角，需要足够深入的研究。市场上哪有那么多好公司？即使有，也未必是好的价格。你的确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奥亚魔控这种骗子公司上。”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也给破旧的工作服蒙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短暂的安静后，裴烷听到男子温和的声音：“能一击制胜的做空，当然也需要敏锐的洞察、深入的调研、详细的依据、严谨的测算、毫无死角的逻辑。”
裴烷诧异地扭过头，看到男子向他伸出右手，那双清亮的琥珀色眼睛中染上一丝笑意——
“认识一下？我叫贺默森，瑞格雷基金的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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