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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傍晚下了场雨,詹小哥转告来接他回家的小六:月考将至,他要通宵读书,今夜便借宿在斋舍同窗那里。

借宿是真,却不是为了读书。

等到亥初斋舍熄灯,书院里外仍是泛着泥土的腥气,詹小哥合衣躺在汪淳的铺上补觉,准备等半夜再偷偷溜出去。

因为从没在书院住过,他原以为云板敲过三响后,众生自会歇息,哪知道隔壁传来"咔嚓咔嚓"啃酥饼的声响,对床的同窗借着窗缝漏进来的月光,正偷偷翻看《牡丹亭》的绣像本,更有人用青布幔子作幕,手指在上面投出各种影子,压着嗓子讲鬼故事。

敢情他是明面上的不守院规,旁人暗搓搓的,也不老实。詹小哥顿时不困了,加入了夜间嬉戏的行列。

他见的都是真鬼,不是别人的胡编乱造能比拟的,不仅讲的同舍的人尿意盎然,连带着人缘都好了起来,有老生哆哆嗦嗦的:“往常没怎么跟允文交往,只知道是个调皮捣蛋的,没想到讲起故事来这么动听——今天就听到这里罢,剩下的改日再讲。”

另一个拿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学子也劝:“光咱们几个听有些可惜,不如以后也去别的房里讲讲。”

正热闹着,忽听门外有脚步声,极轻,但众人此刻敏锐的很,以为是学长巡夜,瞬间都停了嘴,拥被假寐。

门被推开个小缝,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径直走到詹小哥床前:"起夜了,跟我一起去。"

装睡的听出是新生,都松了口气,有人窃笑:这冷面郎君一向傲气的很,没想到胆子这么小,出个恭还要人陪。

詹小哥跟着他出去,取了夜溺牌,趁值夜学长酣睡,也不登记,蹑手蹑脚一直走到了明伦堂。

他有点儿不满意:"都说了要小心行事,我不是告诉过你暗号吗?你学三声蛙叫,我听见了自会出来。"

伯裘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詹小哥心道笨蛋狐狸,肯定是学不会:“这下好了,等会儿咱们回去的晚了,大家都知道咱们半夜偷溜的事。”

伯裘:“怕什么,又不是幽会。”

说到幽会,声音有点虚。他又补了句:“我等你到亥时三刻。”

时间不多了,到子时又得赶去地府点卯。

万籁俱寂,他们沿着墙根阴影往藏书阁去。詹小哥呼吸着雨后草木的香气:“再也不睡汪淳那张破床,脚丫子太臭了!”

伯裘瞥他一眼:“不是让你来我房里睡?”

之前伯裘邀请时,詹小哥不知怎的就直接拒绝了——为此伯裘一整天都没怎么理他。可即便生着闷气,此刻仍紧紧牵着他的手不放。

藏书阁就在明伦堂后头,是座半旧的阁子,掩在两棵大树之下,阁前扫得干净,台阶上的杂草都拔得光光的。詹小哥推了推门,果然锁着,他掏出个铁丝,往锁孔里捅。

伯裘:“......”

这溜门撬锁的手艺倒是娴熟的很。

不一会儿锁便开了,詹小哥率先走进去,往外招手:“过来!那个翻书声在里头。”

身后的人却没动,顺着他的目光,詹小哥望向廊柱,上面有白光一闪。

每根廊柱都贴满了白纸黑字,像是书法习作。

伯裘将灯笼提近了些,詹小哥伸手便去揭,不料手却穿透了纸页,又伸手几次,仍然没摸到半张:“这是阴间的东西?”

许多学子日日持观书牌来这藏书阁,也从未有人提过廊柱上的纸。

伯裘眼中泛起幽光,周身缠绕着淡淡的鬼气。他伸手摘下一页,只见纸上的字迹竟在缓缓蠕动:"是嘉靖二十五年乡试的卷子。"

詹小哥奇道:"这都看得出来?"

伯裘古怪地看他一眼:每回乡试的考卷,登科巷沿街铺子都有售卖,还有专门解题评卷的,哪个学子不翻个底朝天?!

又摘了几张,都是同样的考卷,字迹也相同,只是答题内容不一,像是同一个鬼反复做着同一年的考题。

过了前轩,进到供学子阅览的中厅,几案上也散落着虚幻的纸张,多是诗赋文章之类,詹小哥看不太懂,但是有点感慨:“倒是个风雅鬼。我听老龙说,阴间的鬼都容易饿,时常会跑去人间偷吃馨气,有些书生鬼却不一样......

他故意停顿,等人来问。

对方确实问了,只是挑错了问题:“老龙是谁?”

詹小哥:“就是青面鬼,他本名不是叫做青龙吗......不对,都怪你打岔,我刚说到哪儿了?”

伯裘心里知道答案,却想听他说:“你说书生鬼。”

“对,有些读书人死后,会徘徊在书院县学等地,吸食文气,能顶肚饿。”

他们从散落的纸堆里翻出了一张不一样的,上面用草书写就:以颅为砚,才思不绝

纸张微微泛黄,二人对视一眼,都想到无头鬼的那颗砚台脑袋。帮凶的恶鬼,真的就是藏书阁里的这个?

再往里就是后阁的藏书区了,书香墨臭间夹杂着淡淡的霉味儿,詹小哥指着背阴处的一个空书架:“听说翻书声就在这里,有人说闹鬼,有的也说是书灵,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逢朔望夜,书院里就有人对着那个空书架焚香跪拜,到如今都快成传统了。”

他们向空书架走去,作为半个阴间人,詹小哥并没有看见什么异常,但觉得周围阴冷了许多。

伯裘的眼睛变成红色竖瞳:“是谁在这焚香跪拜?”

詹小哥着迷地看那眼里的艳色:“多了去了,怎么了?”

“这书架上,供奉着恶鬼。”

恶鬼曾在江南贡院与活人勾结作恶,如今徘徊在书院,是如何能享用供奉的?学子是全然被蒙在鼓里?还是有人被恶鬼引诱着前来祭拜?

从藏书阁出来,詹小哥有些背脊发凉,望了望斋舍的方向,谁知道那里头哪一个与恶鬼有私呢,他有些迈不开步子,磨磨蹭蹭地,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祭拜的人里,我知道的有汪淳、郑骁、钱高举……对了,还有姓吴的夯货。”

一个巴掌没数完,指头被温热的大手握住:“去我那里睡。”

詹小哥先前推辞得太干脆,现在有点儿抹不开面子,假客气道:“不、不用了吧?”

伯裘给了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怕你回去莫名其妙死了。”

“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儿好?!”詹小哥嗓门大了起来,巡夜的院役听得声响,战战兢兢往这边过来:“谁在那儿?!”

月光下只瞟见两个影子,眨个眼就不见了。

悄悄回到斋舍,担心巡夜的再来查,两人不敢点灯。詹小哥任由伯裘牵着手进了房间。

许是经了雨水冲刷,月光澄澈洁净,开了窗,便照亮一方斗室。上回来时只是匆匆一瞥,这回四下打量,房中起居用具都精致无比,却没什么玩物雅器,连书都没几本,唯一的装饰还是门后那张水墨小画。

詹小哥评价道:“你在这里住着不无聊吗?”

“是无聊,不如你以后住过来。”伯裘倒给他半杯凉茶,“润润喉,喝多了不好入眠。”

詹小哥接过喝了两口,脱了鞋往他新铺的床上一滚,说了几句房中熏什么香,枕头里有菊花瓣、决明子之类的闲话,就见伯裘也抬腿上来了。

“子、子时了吧?老龙怎么还不来接我?”詹小哥往床里让了让,侧身面对他。

伯裘:“我让他晚些来的。”

“为什么?”

“我们在藏书阁可能会耽误很久。”伯裘说着说着,视线就落到詹小哥唇上,“你在紧张什么?”

詹小哥看向床帐:“可、可能是怕同窗里有人喂养恶鬼,没准那个砚台就是谁帮忙雕的。”

伯裘盯着他微张的唇:“那群呆子里谁有那样的手艺?”明明说着血腥的话,语气却是缱绻的。

詹小哥还在找话题,伯裘又说:“晚间为什么在隔壁聊那么久?你们聊什么?”

“也没聊什么,就是讲故事。”

“也讲给我听听。”上床后伯裘便又牵起了他的手,这会儿将人指尖凑到唇边,也没做什么,但眼神炯炯的,像月光在里头流动。

詹小哥垂下眼:“讲的鬼故事,像是舂米地狱有个老鬼......”

他说到一半,忍无可忍,突然抽手捂住伯裘的眼睛:“你这双招子能不能换别的地方瞧?!”

掌心下睫毛颤动,像握着一只小鸟,又像是摸到颤动的脉搏。才捂了一下,又缩了回来,改做抵住他的胸膛,将人推远了些。

伯裘别开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詹小哥脸上浮出薄红:“别以为我没发现,你、你老盯着我的嘴。”

“那又如何?”

......好像也并没有如何,就是詹小哥怪不自在的。他现在总算明白之前为什么会拒绝伯裘的邀请了。

他松了手:“你、你可再也不许了哈!”

“不许什么?”

詹小哥见他脸色可疑,可偏偏不太服气,眼睫半遮目光放空,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他忍着羞耻,瞪他一眼:“不许瞎舔。”

“怎么?惹你讨厌了?”狐狸一脸狐疑。

詹小哥想到井边的那一幕,若是旁的什么人这样对他,早就被揍得找不着北了,可若是狐狸......

“也、也没觉得讨厌。”他实话实说,只是臊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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