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用嘴敲门:“詹小哥?已经歇下了吗?”
是青面鬼的声音,不到子时,他怎么来了?
青面鬼刚要穿墙进来,被几簇幽蓝的火直扑面门,吓得赶紧又退到门外去:“这、这不是无常大人的狐火吗?”
敢情这纸人是挡鬼的,还好恶不分。
詹小哥应了声,没奈何只得远远地跟他说话,一人一鬼都压着嗓门。
青面鬼解释了来意:“听说小哥今天身体不适,晚上再入地府,怕对魂魄有伤,所以判官大人特许你休沐一日。”
詹小哥:“伯裘说的?”
青面鬼在门外点头:“无常大人确实刚去了一趟阴曹司”,又劝慰道,“这些日子小哥多有操劳,也治了不少鬼,偶尔请个假也是应当的。”
意思是还有命,能稍微挥霍一下了。
詹小哥窃喜:没白忙活,还是自己挣来的命显得格外珍贵啊!顺口问起赚了多少命来,青面鬼笑呵呵的:“我算了算,差不多有两个多月的阳寿了。”
詹小哥惊得连打了几个喷嚏:“什么?!我那么卖力,才攒了两个月寿命?!”
伯裘人还在地府,房间里的神识却感知到门外有个身影,徘徊良久。
他从画中出来,径直去吴济宇房里,无视旁观的眼光,揪住他一路进到自己屋里,反手拍上门:“鬼鬼祟祟在我门外做什么?”
吴济宇被反剪了胳膊搡在墙上,痛得龇牙咧嘴。
他松了手,把人肩胛骨扭断了,还得费郎中来治,不如直接杀了干净:“允文坠井,是你干的?”
为着这事,即便吴济宇不来,他也会找上门去。
吴济宇揉着胳膊,听他冰冷的语气,惊讶反问:“他不是意外落井么?”
伯裘审视他的神色:“有人在井边刷了桐油。”
这话一出,吴济宇的眼神瑟缩了一下,恐惧中夹杂着忧色,他突然跪坐在地,良久,才茫然地翕张嘴皮:“我......我不知道,或许真的是我干的......可听到他坠井时,我正在院中与人说着考题......不,也许是我提前去井边布置过......”
他前言不搭后语,伯裘抄起桌上一壶冷水,兜头浇了下去。
跪着的人任满头满脸水珠滴落,如同下定什么决定似的,他看向伯裘:“我大概是疯了。”说这话的眼神却是清明的。
他长吸一口气,“几天前,我脑子里便时常出现另外一个声音,那声音......那声音教唆着我杀了詹允文,我原以为自己不过是看他不顺眼,没想到竟然嫉恨到了如此地步,以至于心生妄念,企图杀之而后快......下午考完,我本想找他,可不知要说什么......”
他苦笑道:“是说我已经疯了,想要害他,要他离我远点吗?或许我只是想让他帮我治治疯病,像治手一样。”
扼住右腕,那里的酸痛轻了许多:“你说有人加害詹允文,没准那人真的是我——疯魔了,又有什么干不出来。你,你把我绑去见山......”
“行了。”伯裘打断他,“你没疯。”
刚进书院时,山长便让这吴学长给他引路,虽然不曾深交,但看得出来,这人迂腐的很,一块猪油渣都要“割不正不食”,但也正因为深信圣贤书,姓吴的做不出什么恶事来。
他生平做过最大的恶事,恐怕就是跟允文打的那一架。
将一块帕子丢到他头上,伯裘问道:“那个声音是怎么说的?”
吴济宇愣了片刻,看他脸色是淡然而笃定的,让他有一瞬间有些相信他说的“没疯”,他三两句说了脑中取草汁下毒的“计划”。
伯裘又试探道:“你往我墨锭里掺过毒?”
“怎会!”吴济宇下意识反驳,又讶异起来,“掺毒?”
他又想起一事:“今早我的手腕松快了许多,想起自己那些个阴暗念头,就觉得惭愧难当,于是一大早,我便去附近荒地,想着将那毒草一把火烧了,免得以后疯病又发作,结果、结果到了后却发现毒草已经被人拔了......”
说到这儿,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他喃喃道:“你与詹允文交好,我到你门外,本想找你说这事......”
伯裘突然说:“院里多年前有个叫王云的人,后来因为乡试作弊被杖毙,你知道这人吗?”
鬼有执念,叫王云的鬼在柳湖书院不过借读半年,之后便被录入县学,为何死后多年,还要返回书院?
张文谕提过,王云童子试时买过一支羊毫笔,在顺利通过考试后,将其视若至宝,还在笔管上刻下“青云直上”四个字。
后因转学,不慎将笔落在了书院,乡试还曾多次与同窗扼腕叹悔,说是“死也要将笔取回”。
上次夜探藏书阁,伯裘观察过廊柱上的答卷,从纸上的刮痕、书写中随处落下的坠笔痕可见,鬼用的是可能是一支老旧的羊毫秃笔。
看墨迹浓淡,书写者几乎每天都会在纸上添上几笔——恶鬼要么将笔随身携带,要么就藏在离笔很近的地方。
这鬼狡诈,对面不同的人,各有一套谎言诱辞,又擅隐匿,自从在藏书阁、古井、斋舍被抓住马脚后,就再也没有在这三处出现。若是找到笔,或许就能找到鬼。
“你是说,鲫鱼知道鬼笔藏在哪儿?”詹小哥低声问伯裘。
天越来越热了,院里午间多给学子们留了些时间,以供饭后休憩解暑,他们躲着烈日,沿着墙根往明义堂去,与明伦堂比,这是个小讲堂,平时多用于自修或是会谈辩经。
伯裘看他脸色红润,又摸他脑门,挺好,今天也是活蹦乱跳的。也学他的样子一只手捂在人家耳边,嘴巴凑上去吹着热气:“是啊,他是老生,又得师长信任,书院里最熟悉不过。”
詹小哥耸肩蹭了蹭耳根,那里有点发烫。
吴济宇走在前面,略有些拘谨的样子,昨夜他将知道的事告诉过伯裘,这会儿也并没有听到他俩说什么,却放慢了步子,想跟詹允文也解释下。
“头几年我轮值打扫明义堂,几次在匾额后头发现一支秃笔,便将它埋进了败笔冢,可下次再打扫时,它又会出现在原地,我以为是哪个学子故意藏的,报给了师长,却听说那支笔是已故的学长留下的,因为死因不太光彩,师长让不要声张。这事除我之外也没几个人知道。后来我也不再动它了,堂中匾额几年未取下来过,笔应该还在里面。”
至于为什么要找笔,他仍是不明就里,可既然别人郑重其事要求了,说是跟詹允文坠井、自己脑中怪声有关,他便老实带路。
三人在阴影下仍是走出了一脑门儿汗,到了明义堂宽宽的屋檐下,才算凉爽了些。到了门口,詹小哥摸出了铁丝,吴济宇拿出钥匙,二人互相往对方望一望,都很不以为然。
门上新校了油,轻吱一声就顺滑推开了,堂中光线刚好,吴济宇指了指正中的朱漆大匾,小声提醒:“就在那个后面。”
伯裘拍拍詹小哥的肩膀:“门口等我。”
说着独自走了进去,挪了讲案,又往上搭了凳子,稳稳踩了上去。
据吴济宇所述,匾额顶部与墙面有一指余宽的空隙,他每次都看见笔杆横插在那里。伯裘个子高,从上看下去,匾额后一览无余,却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在顶部摸索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门口的詹小哥突然想到个问题:若是一会儿当众抓鬼,让这鲫鱼看到了岂不是大大的不妙?
他揽住人家,往外带了半圈,背对着讲堂:“过来看看手腕。”
吴济宇正好奇笔与鬼的事,见他打岔,还无礼地过来勾肩搭背,顿时心生厌烦。可看在他为自己看诊的份上,加上心里正惭愧,也不便去驳他,规规矩矩地,将手腕从袖中伸出来给他瞧。
讲堂内,伯裘将匾额从铁钩上取了下来,扣在了案上,终于在背面的雕花凹槽里,发现卡在其中的旧笔,笔尖的羊毫已经秃了,笔管上黑漆剥落,“青云直上”四个小字也快看不清了。
他侧身挡住门口的视线,定定看着那支笔,并不伸手去取,自指尖冒出炽白的狐火,将那支笔包裹其中。
狐火刚爬上笔管,凄厉的嘶喊便从中爆裂而出,与此同时,一股黑气由笔尖流出,扭曲成个巨大的、狰狞的鬼脸,就要往角落里四散逃匿,却又被一支虚幻的锁链套出,挣脱不得。
门口的吴济宇余光瞥见白色火焰,又被那惨叫声吓到,躲到了詹小哥身后,将人后腰的衣衫揪出好大一团褶子。
詹小哥故意吓唬他似的拍他一掌:“躲什么躲!走,去把匾额挂回去。”
讲案归位,詹小哥收起那支秃笔,那样炽烈的火焰,将恶鬼烤得惨叫不止,却没在笔或匾额上留下哪怕一丝烧焦的痕迹。
再看恶鬼,从腿到颈都缠着勾魂索,被伯裘栓狗似的拖在地上。
三人出了讲堂,吴济宇战战兢兢问道:“方才那是什么声音?”
詹小哥故作惊讶道:“呀!难道你没认出来?那不是你的老相识吗?”
吴济宇怒视他一眼,又求助地看向伯裘,伯裘没理他。
有机会报仇雪恨,詹小哥很兴奋,他装出语重心长的模样:“是这样的,鲫鱼兄,其实你脑子里那个声音不是你的——而是鬼语,那鬼夜半无聊,就想找人聊聊天,找谁聊呢?可巧他跟鲫鱼兄一样,爱吃醋泡黄瓜,于是将你引为知己,方才呢,那个鬼被抓住了,以后也不会来跟你说悄悄话了,鲫鱼兄往后夜里若是觉得寂寞了,就辛苦你忍一忍吧。”
吴济宇听他嘲讽自己是酸子,心说平时骂这詹阎罗可恶真不冤枉,哪像个读圣贤书的样子!自己跟他生气怕是气不过来;又不知道他玩笑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倘若自己真的没疯,那声音是别人的——不论是人是鬼,他都宁愿选择相信,信了,才能放过自己。
于是心情又复杂起来,哼了一声:“拿些怪力乱神来吓唬人,幼稚!”
詹小哥捂着嘴嘻嘻嘻,一边去看伯裘,眼里满是得逞的笑。
见他这副模样,伯裘只想将人抓起来揉搓一番,碍于有外人在,只用胳膊将他圈了,挤着挨着一块儿回斋舍去。
迎面两个学子过来了,问道:“你们刚才听到声音没有?鬼哭似的,怪吓人的。”
詹小哥热情回应:“一声惨叫对吧?别怕,是吴学长方才踩了个耗子。”
边说,还去摸了摸人家的脑袋,以示慈爱。吴济宇哼得鼻孔都大了,面红耳赤地快步将他们甩在后头。
谁也没看见他们身后五花大绑的恶鬼,阳光明亮得仿佛能照亮世间所有暗处。詹小哥将手心的汗往伯裘身上揩:“推我坠井的,还有在你墨里下毒的不是鲫鱼,那会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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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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