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昨日遭袭,整支军队脚步加快了许多。越往西走,植物愈发稀少,仅剩的一些草木被抽水剥皮般的矗立在砂石之间。
密云压阵之前,两个身着高级武将服的男人正在不远不近地骑马走着,之间隔着一段僵窒的空气。
周谒明显感觉到,自那夜回营被他抓了个正着后,这位唤作褚迟尉的将军参军几乎是明目张胆的监视着自己。不久前他们二人才缓和的气氛此刻又紧张了起来。
而周谒却没有丝毫要辩解的迹象,若无其事地随着部队往西走去。
军队行至一处戈壁,云无所处,烘的人身心十分焦灼疲惫。
远方,一个模糊的黑点从勒马而来,马蹄扬起一路尘烟。见到周谒与褚迟尉,来人悬勒马头,脸上汗水落珠,像是在这黄沙漫天中淋了一场不小的雨:“指挥,隔壁之后便是凤州,可城门紧闭,将士亦守卫不出。”
凤州四周戈壁环绕,再往西北去便是大片的荒漠,与突厥汗国遥遥相望,众人呼吸中水汽被燃烧殆尽,周谒皮甲上满是烈日灼烧的痕迹,嘴唇也暴起了皮。
周谒喉咙里灌满了干裂的风,他的目光越过那名小将,看见了那座沙土之后的静默、诡异的城池:
“进城。”
小将有些迟疑:“指挥,城池有些蹊跷蹊跷,之前沿路探寻也称凤州后方无路直通沙漠......."
“我也同指挥所想一样,今日便进城。”不知道什么时候褚迟尉已在周谒身后。他勒马而住,目光扫向几乎将要脱水的兵阵:他们披拂被风裹挟而来的黄沙,头盔下的眼睛却不掩尘土,露出一道道冷峻而坚定的光。
不能再耽搁了,他们已经被卡在凤州之外,一旦断粮断水,这两千士兵性命就如同走钢索,前后失据,岌岌可危。
褚迟尉看向远方,看见正隐藏着正蠢蠢欲动的巨大阴翳,手中缰绳不由勒紧。
—
蓬莱殿内,沈仑深呼一口气,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扫了好几遍奏章后才递给了身侧的李文誉,男人接了过来看了两眼,露出一抹讶异:
“皇姐自请降罪?”
李守成点点头:“她说自己呈上来的饮食竟使皇后凤体不宁,险伤龙子,理应降罪,但却没有谋害皇后之意,是她愧悔自己监管不力,致使身边出现贼人。”
这一招出手,倒是先声夺人,沈仑微垂下眼。
李文誉拿着奏折缄口不言,似乎在掂量着东平话中之意: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东西确实是她送过来的,可——”李守成似有为难地叹了口气,无奈道,“还没见一面,先罚了亲姐,于情于理,确实不太合适哈。”
一声隐没的叹息在殿中如云似雾般消失,沈仑在一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神看向别处,直到李文誉在他身边清咳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想着那个姓周的副指挥?”
猝然响起的一句轻柔而熟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边响起。
沈仑眼中的湖泊猛然一抖,李文誉正站在远处目不转睛的望向自己,好像正在窥探他的心事。
随后,眉眼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身边的人捕捉到这一丝微小的波澜,嘴角也不知不觉的微微收紧了。
殿中,三个人两个人都心不在东平公主的这封奏折上了,商量来回也没有个结尾,就这么尴尬的站着。
李文誉见李守成拿不定注意,便先行礼告辞,沈仑等他走了一会,也慢慢出了门,还没到光顺门,便见一个早该离开的身影正门外逡巡,见到自己,脚步一停。
沈仑登时转头就走,对方似乎早有预料,抢先一步道:
“沈佥事,竟如此厌恶本王?说句话都不行?”
沈仑目不斜视的盯着李文誉的双眸,却丝毫不肯多走两步,似乎只要他不先离开,自己就站在原地不动,于是二人就这么沉默的对峙了起来。
李文誉也没有退让的意思,等了一会,竟轻笑了起来,带着一丝的慨叹与苦涩:
“不管过了多久你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还以为你都把我忘了呢。”
说罢,李文誉顿了顿,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沈仑仍无动于衷的望着他,李文誉上前一步,像逗弄他一样的在他面前晃了晃后,眼神微微一落,缓缓道:
“你知道么,在雁鸣,我很多次,恍惚之间就这么看见你站在我面前,你的表情比现在还吓人。我和你说了很多的话,求你快来雁鸣,可是刚一说完,才想起来你在长安。”
“就像这样。”
他捻起了一束眼前之人散落在肩头的两丝黑发,自说自话一般:“我们这么亲昵,就好像是曾经我们一起游历——”
“怀安王。”
沈仑说的极快,疏忽之间,仿佛一支冰凉细长的箭矢,刺裂了当年的那些隐没在后的言语和情感。
男人的手猝然停了下来,不过就是转瞬即逝的一秒,他接着摩挲着那冰凉的长发,又放了下去:
“我听陛下说,你上次离京,说不打算回来了,你是要来找我么?”
他的语气极为轻柔委婉,似乎是停驻了许久的春风,被埋藏了数年,才悄悄的、装作随意的从胸膛中吐出,可那背后的希冀与随之而来的忐忑,却怎么也掩藏不住。
沈仑喉头滚了滚,面色收紧,半晌,笑道:
“是我食言了。我不愿意了。”
说罢,沈仑缓缓看向微微蹙眉的男人。他的表情没有自己想象的愤恨与惊愕,似乎万分不解,却早有所预料。
沈仑当年为了让李守成坐上那把椅子,选了一个最直接的方式,几乎是求着当时仍是有不少臣子拥护的怀安王出京,返回封地,不仅如此,他还答应自己能在李守成身边五年之久。
那是一个,像小孩子恳求别人把自己的一个玩具那样的极为幼稚的方式。
可是连沈仑自己也想不到,李守成竟然同意了。
李文誉当时抛下病重的先皇,连闯三郡,几路与他相识的守将都策马带兵亲自拦他,苦劝他立即返京,他都铁了心的离开长安。
只为了沈仑答应他,五年以后,就去找他,去陪着他。
给他的,只有一句承诺。
可现在,连这句承诺都轻飘飘的舍弃了。
沈仑吐出的话既凉薄又随意,就像扔掉一只早该扔掉的东西一般。李文誉一眼就能看出,他眼眸中的一道暗光,比何时都要认真。
李文誉从不隐瞒自己,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是谁告诉你了什么?竟让你恨我成这个样子?”李文誉认真了起来,眉骨微微压低。
猛地看上去,竟和先皇十分相像。
那威喝似的沉默。
“你那时摔下听穹塔,五脏六腑都是伤,都要披星赶路,就为了在大殿上救我——”
“李文誉……”沈仑眼中仍有些残存的笑意,轻巧的打断了他的话,只是正在蔓延而上的寒霜让他眼前的男人错愕了一刹。
“去往姑苏那些人,虽然是从南诏来的,但真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么?”
姑苏这件事已成了悬案,这些人什么都没拿到,又全部死绝,可沈仑不是大理寺的,他知道,即使证据链不全,他要自己有一个答案,即使答案是最糟糕的:李文誉也参与其中。
李文誉骤然失声,他心跳了几下,几乎轻轻的触碰到了胸膛。
沈仑感受到了他的迟疑,心倏而一凉。好像突然丧失了了解这件事真相的兴趣,一撩唇,客气的冲他一笑,转头就走。
李文誉站在原地,拳头攥紧。沈仑甚至都不问,自己为什么推举周谒去剿匪。
“我也有我要做的事,对么,沈仑。如果你不愿意和我走,我也能理解。”
李文誉手臂微微崩起肌肉,他一掌下去,极为利索迅速的,就可以劈上背对着自己男人的白皙、纤长的脖颈。
沈仑竟对身后的那阵微妙的气氛无动于衷,只是扬了扬手:
“你我便各自努力吧,怀池。”
“但是,至少在三个月前,我是真的想去找你的。”
李文誉抬起的手猝然攥紧了,又落了下来。下一刻,青筋从腕骨到手背寸寸爆出。
-
沈府暗室,一双修长而秀气的手正翻弄着一叠文书,天已昏黄。
暗室之内之留了一小扇窗口换气,正在翻书的男人却似乎置若罔闻般,都不曾起身。
他对着一叠纸看出神。
那是伽蓝从灼莲阁带来的信,一大部分送给了刑部,可就这张,他拿起一看登时面上一怔,血色霎时退了几分,趁着还没有记档,他当夜就去刑部将这几张看似无关紧要的白纸摸了回去。
现在,沈仑手中拿着这封空白信函,靠在软枕上,脖子划出一道似雕刻过的流利的弧线,随着呼吸,缓慢的起伏着。
他当日为了救李文誉,差点被单时蓬一指头戳死,他轻轻的合上眼,眼皮却在不住的跳着。
那些怀安府的文书,尽可以造假,但上面却有半枚只用手才能摸出来的桃花押。
那是李文誉的私章,沈仑一摸,便能摸得出来,他的花押不沾印泥,只会在边角扣一枚,但这枚似乎像是被什么垫在下面无意中扣上的,若是刑部官员查不仔细,也看不出来。
即使他们查了出来,他们也不太可能知道这是李文誉的私章。
可他自己却摸不准自己的心,究竟是想帮李文誉逃脱罪责,还是自己不愿相信,想再拿回来看个清楚。
他从姑苏回来时就开始怀疑:琅国公府的那些蠢货,怎么无缘无故的就栽脏起了远在西北边陲的怀安王府,琅国公也不会只派这种草包去,唯一有用的单时蓬,却不知道是被谁坑害的。
摩挲着那枚花押,沈仑心中积压许久寒意终于在此时从脊背窜上,他登时翻身下地,三两步跃至门前,却没有推门,他只是一个人在暗室的洞口前,静默的站了许久。
琅国公府已经很久没有什么动作了,这次这么贸然行动,自己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如果这行人之前已经和怀安王府合作,本想拿到圣旨再嫁祸怀安王府,却被李文誉察觉到,趁此反将一军——
沈仑忽然在黑暗中亮起了双眼,如深夜秋池泛起的一片微波。
琅国公府,恐怕出事了,而且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事。能让李文誉都豁出命参与其中的,沈仑突然想到一个人:琅国公夫人——东平公主。
此时,不远处,这位琅国公府的女主人,东平公主,正在长乐别苑主厅内端着圣旨,从地上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待宫中使者离开别苑,她抬手圣旨扔给一旁的侍卫。
她叹了一口气,她这皇帝弟弟果真像别人说的那样,优柔寡断。证物都摆在面前了,他仍只是下旨将她拘禁在长乐别苑,还将上回那半盒子没用过的糕点原封不动的赐了回来。
东平公主回身施施然侧躺在贵妃榻上,从侍女捧的盒子中取出一只适才使者退回的玲珑桃条,放在眼前看了看,径直放在口中吃了下去,淡笑道:
“对了,本宫的小弟最近在做什么呢?”
一名早已等候许久的青衣内卫闻言,跨出一步跪地回道:
“怀安王自从在朝堂上被弹劾后一直闭门不出,偶尔出门听说是去往一名新贵府中,却屡吃闭门羹。其余的便无了。”
塌上的女人露出了片刻的疑惑,一拧秀眉,随口问道:“哪个新贵?”
“听闻是现任鸾闻处的一名佥事,属下也曾查过,他之前在在宫内似乎不曾有过痕迹,却似乎和皇帝交往甚笃。”
女人正做阖目小憩状,闻言一睁凤目,随后猝然起身,心砰然跳了一下:“沈仑?”
侍卫没有明白女人的意思,继续将知道的说了出来:
“不久前沈府张灯结彩,听说是要迎娶新夫人。”
东平眸子微微眯起,周谒在沈仑府邸这件事只有她知道,其他侍卫并未能得知,才在此时上报情况,可她这个姐姐,却不知道自家小弟和他是个什么关系。
“沈仑。”东平沉吟一声,在这短促的一句话中脑海掀起了波浪翻涌,却最后化在舌尖的轻微一点,“我倒是小看你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