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如郑柳想得那般,让江朝南颜面丢尽,听得对方字一字一句,字正腔圆的将《千字文》从头到尾背了出来。
江朝南那摇摇欲坠的形象在他心头又重新树立起来。
老先生满意地点头,让江朝南坐下,又往后开始抽背。
郑柳朝对方投去一个佩服的眼神。
日色已经西斜,等老先生轮过一圈,留在座位上的只有寥寥几人。
他看着贴墙站的一群人,差点把手上捻的胡子给揪掉,他伸手颤巍巍一个个指过去,连话也开始说得半文半白,“你……你!汝等!心觉课业无趣,只晓得散学去玩,尔等爹娘送将尔送来不是来辱没学风的!此乃朽木,不可雕也!”
显然是气过了头。
“今日回去给我背下来,明日我再来抽查!”嘴角两绺胡子随他呼出的气向两边吹起,“散学!”
“是,先生再见。”
学子们飞也似的跑出去,一看就把先生刚才的话当做耳旁风。
老先生兀自喘了半天气,最后往后一倒,坐在椅子上直叹气。
郑柳向江朝南招招手,示意他仨在外等他们。
那些散学的学生路过几人时,都免不了打量一番,而后和同伴低声交谈,有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青衣孩童出来见到他们,就远远招呼道:“柳二!”
青衣孩童欲跑上前来,又似想起什么转而朝里一指道:“你们等的人还在里面。”
“多谢。”
青衣孩童摆摆手走了。
等他俩出来,郑柳迎上前夸赞道:“你们好生厉害!”
云林也是那寥寥几人中的一个。
江朝南对此没有做出回应,他抿了下唇,看向对方道:“你随我来。”
郑柳带着疑惑跟他走到一处角落,郑九一心知肚明,推他一把,示意郑柳赶紧跟上去。
“听说今日是你生辰,”江朝南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木盒给他,“……这是给你的。”
郑柳恍然,可算是明白前几天他和郑九一为何如此奇怪了。
他接过去把那盒子打开。
盒子里卧有一块青白玉佩,玉质莹润,入手温凉。玉上雕刻有柳枝的纹样。那一根根柳枝至上而下徐徐垂落,尾端轻扬,其叶脉的线条十分流畅,柳叶于玉上四散开,栩栩若有风拂过,见者无不感叹琢玉之人手艺高超。
郑柳看向江朝南,后者一脸无所谓,仿佛觉着将这块价值不菲的玉送给他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实际上自从那次从郑九一口中知道郑柳生辰后,当天江朝南为选生辰礼,在他自己的私房里找了许久,最终也没找到一件满意的成品。后来他灵光一闪,找出块未经雕琢的玉块,那是三岁时江老爷给他把玩的玩意。
他拿着那块玉苦思冥想半天。
弄得云林差点就以为小少爷就要将这块材质俱佳的玉直接给送人了。
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就见江朝南一扬手,吩咐人去请县里最有名的琢玉先生。
江朝南打算为郑柳量身定做了一块玉佩。
云林把话憋了回去。
此番如此大动干戈,自然惊动了江老爷夫妇。
所幸江老爷向来宠着他,只要不是什么很出格的事,都由着他去折腾。倒是江夫人叫江朝南过去,母子二人在房内待了许久,无人知道在里面他们说些什么,只是江夫人后续也不多加干涉了。
云林想提醒对方,郑柳大概是不会接受这份贺礼,但看着自家少爷兴致颇高,信心满满的样子,终究没上前扫兴。
往后几天江朝南散学就来监工,一待便是好几个时辰,工匠自然不敢怠慢,没日没夜赶在今日出门前把玉佩交给了他。
——
郑柳猛地合上盖子,许久才低低道:“朝南少爷这礼……”还真是贵重啊。
“怎么了?”江朝南见对方拿到生辰礼后,表情并没有显得多开心,有些疑惑,“不喜欢?”
郑柳看着对方笑道:“不,我很喜欢,”转而他把盒子还给江朝南,“不过这礼我不能收。”
猛然被对方回绝,江朝南面色一僵,他问:“既如此,为何不收下?”
郑柳低眸不语。
江朝南破天荒地在他面前摆起少爷架子道:“给你的你就接着,本少爷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互不让步。
最终还是江朝南先退一步,他随手折断根树枝道:“打个赌,我写你猜,猜错就收下。”
他念书两月有余,自觉认识了不少字,颇有些自信。
郑柳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答应道:“行。”
江朝南在地上几笔写下个字问:“辰和寅猜一个。”
郑柳凑上前去,仔细辨认那个歪七扭八的字,随后轻声确认:“寅?”
对方半晌没有吱声。
郑柳抬头看他,眼里含笑问:“不对吗?”
“不对!”江朝南矢口否认。
跟在身旁的云林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只当做不存在。郑柳分明就答对了。
“我——”
江朝南打断他的话头,“这样吧,我们再来一局。”他又在地上写上一个字,“辛癸中猜一个”
郑柳盯着新写上去的“庚”字,沉默了。
少爷,这简直就是在耍无赖。
“怎么?”江朝南还在等他回答。
郑柳无奈道:“你写的都不是这两个字,让我怎么答。”
江朝南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被郑柳戏弄了,对方分明是认字的!
他紧捏着那节树枝,沉声道:“你耍我?”
“你不也以为我不识字想以此来诓骗我吗?”郑柳不甘示弱。
江朝南一口气被堵了回去,却仍嘴硬道:“我说错了就是错了,收下去。”
郑柳摇摇头。
“就连生辰礼也不行?”
“不行。”
眼见着江朝南咬紧牙关。
这小祖宗要发脾气。
郑柳忙朝身后的云林道:“对不住,能否让我同他单独说几句话?”
云林看向江朝南,对方没有作声,于是他默默告退,找郑九一二人去了。
郑柳把江朝南拉到一块石头上坐下,自己则随意坐到他对面道:“少爷,你晓得江老爷放出去的一亩田地,一年至多能产多少粮吗?”
江朝南把袖子抽出来,不理他。
郑柳也不期望对方能给他答案,便自顾自往下说:“若是无旱无灾,收成顺利,至多四石稻米,而脱壳后,至多只剩三石,也就三十斗。”
郑柳话音一顿,兀自看向他。
江朝南脸皱成一团,不解对方为何同他说这些。
“除去地租两成半与赋税一成,再除去期间的各种杂税,自家能留下的至多不过十五斗。”郑柳接着又往下说,“而今县里粮食,一斗卖十五铜钱,十五斗也只有二百二十五铜钱……”
……
江朝南看对方嘴一张一合就车轱辘似的念出大串数字,令他头脑有些发昏,也不知这笔账在郑柳心中盘算了多久才记得如此清晰。
到最后他只听着郑柳说道:“三口平民之家一年至多收入三或四两”当然这是在最好的情形下,往往远达不到。
江朝南回忆起上次随手让云林扔给郑九一的小块碎银,约莫也就是郑柳一家小半年的收入……
他隐约明白为何对方不肯收下生辰礼了。
——他确实不该将这块玉送出去,他手边随便一样东西的价值,可能是许多人一辈子也攒不起来的。
这回轮到江朝南不言语了。
郑柳将憋在心头许久的话一股脑吐出,不由心底暗自叹气。
没到至今自己居然有股子大哥说教的意味。
他从接过盒子打开的那一刻,就清楚江朝南是及其花了心思的。
“我当你是朋友,不想欺瞒于你,”郑柳总算正面回答对方最开始的问题,“更不想收下这份礼,让它时时提醒我与你之间的身份差距,从而让你我关系疏远。”
江朝南紧抿的唇放松下来,声音低低道:“那我总不能没有生辰礼吧?”
“无事,也不差这一回。”郑柳像往常对郑小妹一般,捏捏他的手。
“既然你我是朋友,”江朝南头撇向一边,“别叫我少爷了。”
回应他的是漫长的沉默。
江朝南一恼,他觉得自己蠢透了,这人就是为了不收那份礼说好话来哄骗自己的,偏偏自己还吃这套对方惯用的伎俩。本质上还是和云林一样恶劣!
他手上使劲欲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朝南。”
郑柳感觉到那只不断挣动的手一僵,然后他便看到这小少爷从耳朵到脸最后到脖子迅速爬上红意,像只从立夏骤然到寒冬的十二节虫。
江朝南猛得侧身,此时连吹过的风都带着热气。
这是第三个除父母以外的人叫他的名字。
“嗯。”良久,江朝南才应了声。
谁知对方突然似想起什么,转身又问道:“那些字是谁教你的?”
郑柳有些许意外,旋即坦言道:“我大哥。”
从两岁起,每每散学后,郑杨总会带着他到后屋教他认字,如此便是教了两年。
“不过……自从爹娘去后,大哥没有闲心再教我了。”
江朝南不自觉的就要问他是否想念书,又突然意识到刚刚郑柳与他说的那番话,张嘴良久硬是没说出半句话。
郑柳见他那副呆呆傻傻的表情又没憋住笑。
江朝南回过神,竟也没恼,他的表情舒展开,“往后我来教你。”
郑柳:“……”
“怎么……”
“好。”郑柳笑着应声。
——
郑九一见两人回来,氛围十分融洽,八卦地凑上来问小少爷送他什么好东西。
得知好东西是教郑柳认字时,郑九一满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心觉得此人多半有病。
郑九一为此打抱不平,在江朝南耳边嚷嚷,对方忍不了聒噪快步走到前方。
前面二人你来我往,郑柳在正后看得欢乐,突然感觉身边有人暗中递给他个盒子。
郑柳又见着个木盒,吓得差点扔地上,云林一把按住他道:“这是我准备的。”
郑柳很是讶异,对方居然会给他准备生辰礼。
“并非是什么贵重之物,放心收下。”
“多谢。”郑柳将其接过。
等几人打闹着回去,太阳已经彻底落下,终究是要各自散去了。
他们互相道别。
郑柳往家里走。
“郑柳,”江朝南喊住他。
郑柳转身。
江朝南笑起来。自两人相识,对方从未笑得如此生动过,让他本来很好看的脸显得更加明媚。
他对他道:“生辰吉乐,岁岁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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