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柳心下慌乱,眼神四下乱瞟,瞅到刚刚掉落的水瓢,忙将其捡起来,一时又不知该把它往哪放。
郑小妹贴心地将它接过去。
江朝南深吸口气问:“我能进来吗?”
郑柳忙将人请进屋,他把凳子从桌子上取下,用布擦了几遍,往底下的炭盆里加了些炭,才让人坐下。
“几天不见,怎么真傻了?”见到对方手忙脚乱的样子,江朝南心头火又下去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
江朝南面露困惑,“何出此言?”
“没什么,瞎猜的。”郑柳没有看江朝南,他进灶房,往锅里加两瓢水,坐到灶膛前点火。
两人一里一外,江朝南微微转头就能瞅见里面的郑柳,突如其来的和好让他们都无所适从,都不晓得该如何如何开口,屋里只能听见火柴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等到水烧开了,郑柳给他们几个一人倒了碗热水放在桌上。
江朝南漫不经心地把手放碗沿,能感受到随着水汽蒸腾而传到指尖的热意,时间一久那热意转成烫意,他猛地把手收回。
“怎么?可是烫到了?”郑柳把他的手拉到跟前,仔细检查。
江朝南将手抽出来藏在袖子里。
还好,没见着烫伤。
郑柳松口气。
他以为江朝南是急着想要喝水,又往里面倒了点熟水,把水递给他道:“喝吧,现在是温的。”
江朝南没有接过,抬眼望向他道:“我有话要与你单独说。”
说完转身朝屋外走去。云林打算跟上去,江朝南道:“我们在后屋,你在这照看郑小妹。”
云林低头应是,把手里的垫子交给郑柳。
他们两人来到后屋。
“还是不和我解释吗?”
郑柳这回甚至都不打算打马虎眼,他自顾自将垫子放在块凸起的石头上,让对方坐上面。
又不说话。
江朝南火气又蹭的窜上来,他脸皱成一团,“又是这样,我不想和你吵。”
“没有。”他是真的没想和江朝南吵,包括上次也是。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打听不到了吗?
“因为你大哥对吗?”江朝南这样问。
郑柳猛地看向他,满眼讶然,接着又迅速低下头。
江朝南笃定道:“看来是了。”
郑柳有些懊悔地抓抓头发,继而道:“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声音里满是无可奈何。
“我听别人说的,他哥与你大哥是同窗。”
郑柳一愣,他突然想到郑同易不止有个当官的大哥郑同向,他还有个常年深居简出的二哥郑同之。
郑同之比郑杨大三岁,他从小身子骨不好,去学堂上过一年学就待在郑宅里养病了。
以前大哥的同窗们,如今要么去县里书院读书,要么就去县里谋营生,早就各奔东西,不在明德堂了。
没想到这事竟能被小少爷给探听到。
原来如此。
“我还以为,你当真的郑同易那般好了……”郑柳喃喃道。
“他人是不错——”江朝南话戛然而止,他眯起眼看向对方,“你怎知我与郑同易交好?”
郑柳回过神,发现自己不慎将心里话吐出来了,他垂眼道:“石头和我说的。”
“郑柳,你晓得吗?”
对方好久没下文,郑柳疑惑抬头。
就见对方表情十分愉悦。
“你逃避问题,或心虚撒谎时”江朝南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总是不敢正眼看人。”
郑柳忙又转开眼。
他听到江朝南轻笑一声。
“你撒谎。”
“方才是,现在也是。”
郑柳不知江朝南何时这样话多,难不成,吵架后那几天把小少爷给憋坏了?
静默好一会,郑柳晓得这件事已经避无可避,他呼出口气,点头承认。
“是啊。”郑柳坐在地上,望着阴沉的天。
他觉得如释重负。
好像许久躲进石头缝里的人,终于等到人从外面将其破开,顿时里面污浊的空气随着那凿开的洞口变得畅快起来。
郑柳记得,在四岁那年,母亲刚去世的时候,那个初春的夜晚。风还是冷的,大哥独自坐在院子里,他抬头看天。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夜晚是昏沉的。他躲在门后,手脚都被冻得发麻,他看着大哥的背影,那恍若一口枯井,在春日里也尽显荒凉。
大哥在院子里独坐一宿。第二天,他就把所有的笔墨纸砚和书都卖了。
此后他再也没拿起过书。
他不再帮人写帖子,不再帮人写对联,不再帮人写书信。
他由一个读书郎,变作了一个需要扛起锄头养活全家的顶梁柱。
——
“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江朝南不知何时坐到他身旁。
“什么?”
“你大哥读书的事,我可以帮你。”江朝南又重复了一遍。
郑柳好像有点听不懂他说的话。他的眼神变得迷茫,思绪飘向远处。
小少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行吗?”江朝南问。
“怎么帮?”
江朝南思索半晌,试探性的开口:“我可以让我爹……出资资助郑大哥读书所需的费用。”
如果江老爷真的能资助的话。
什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屈,什么不为五斗米而折腰,都是狗屁,他统统都不在乎,他只想要让大哥重新回到学堂,想要记忆中那个少年郎重新活络起来。
不可否认,郑柳切切实实地动摇了。
“可以吗?”江朝南再一次问。
真的可以吗?
答应吧?答应吧。答应吧!
郑柳感觉自己的上下嘴皮都死死地粘连在一起,像在烈日下徒劳行走的路人,连说出一个字都无比之艰难。
“好。”郑柳舔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听起来十分沙哑。
说完这句,仿佛沉寂许久的山谷终于传来回响,久违的生机,所有一切都尘埃落定。
江朝南双眼灿若星辰,仿佛为对方终于肯接受他的帮助而感到无比欣喜,“今日我就与我爹说。”
“嗯。”
后面他又与江朝南聊了许多,等他们回屋时,惊讶的发现郑杨已经回来,此时对方正在灶房烧火做饭。
见到他俩,郑杨从灶房出来,对他二人打趣道:“小朋友们这是又和好了?”
江朝南脸热,对他拱手道:“郑大哥叨扰了。”
“小少爷客气了。”郑杨笑着侧身,未受他着一礼,让他们几人就在外屋玩,郑杨看向郑柳,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又继续去做饭了。
时光在烟火气中过得飞快,瞅着天色将晚,江朝南也不得不起身向几人道别,他临行前对又和郑柳对视一眼,郑柳向他微微点头。
几人吃过晚饭,郑柳时不时拿眼瞟郑杨,心里犹豫该怎么开口才能让大哥同意。
他把眼从郑杨脸上慢慢移到手上,又从手上慢慢移回脸上,目光停住不动了。
“小柳。”
“在!”郑杨这声突如其来,把郑柳吓了一跳。
郑杨把洗好的碗放进橱柜,有些好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没,没啥。”
“还是我脸上有东西?你老盯着我。”
郑柳把脸转过去。
“大哥哥脸上没有东西。”郑小妹在旁好心提醒。
郑杨笑出声:“大哥哥晓得,逗你二哥哥玩呢。”
等他将一切收拾妥帖,天已经彻底暗下去。
郑柳让郑小妹先回屋睡觉,叫住了郑杨。
“怎么了?”
郑柳看他眼,又低下头,两只手握紧又松开。
“回来就看你心神不宁的。”郑杨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过去。
“大哥,你……”郑柳舔舔嘴,一双眼亮晶晶盯着郑杨,“可曾想过回学堂读书?”
周遭顿时一片安静。
郑柳站在郑杨前方,今晚依旧没有月光,他看不清大哥脸上的神色。
风吹过,让他沉浸在江朝南带来的承诺的兴奋中清醒稍许。
太过莽撞了,应该慢慢来的。
像个等着宣判刑罚的囚犯般,等着大哥的回答。
郑杨半天都没说话,最后他起身回屋。
“大哥。”郑柳又一次叫住他,执著地寻求个答案。
他看着大哥的背影,他沉默地宛若村口百年柳树下的那张石桌。
“太晚了,”郑杨的声音不辨喜怒,“先回去休息吧。”
郑柳像只斗败了的公鸡,颓然地跌坐回凳子上。
——
与此同时,江家宅院。
“你说什么?”江老爷一拍桌子,“我不答应。”
“您不是一向最为乐善好施吗?”江朝南给江老爷端茶。
江老爷乐滋滋接过,嘴上仍然不让步,“那也不行。”
商人重利,即使他好名声,但供人读书可是个无底洞,天晓得对方要多久才能过三试,古往今来读书一辈子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的人比比皆是,况且对方现在还是拖家带口的。
这等赔本买卖他可不做。
本来江朝南结交个野小子,江老爷独自郁闷好久都不能开怀,还是江夫人从旁劝导他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现下还要供人读书——这这这!这怎么行!
江朝南深吸口气,做足心理准备。
他抱着江老爷的手。
“爹——”一声软软的拖长尾调的声音自江朝南口中传出。
江夫人在旁用帕子掩嘴轻笑。
若是郑柳看到这番情景,怕是要惊掉下巴。
“您看,这对您来说又算不上大事。”江朝南继续抱着江老爷的手摇。
“是是是,不算大事,”江老爷被他摇地茶水差点洒倒衣服上,但心里却非常欢喜。
儿子已经许久没这么和自己撒过娇了。
“从你自己的私房里随便拿出一件不也差不离嘛?”
名不正言不顺,他连个玉佩都能给我还回来。
江朝南依旧眼巴巴望着江老爷。
“罢了,你且带人来看看。”江老爷叹口气,最终还是妥协道。
江朝南欣喜地朝江夫人望过去,江夫人瞧着他,眼中尽是笑意。
——罢了,今日你若是能说动你爹,我也便不拦着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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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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