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老爷是溪柳村的大财主，村中十之有九户人都是从他那儿租的田地。
郑柳实在想不到怀里这个满身泥渍不断挣扎的家伙，居然是江家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江小少爷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刚满月时江老爷把所有能沾亲带故的人都请了来，大摆宴席三天，吹吹打打挨家挨户给村里人送糖糕。
那时场景好不风光。
这几年江家人把他当做宝贝似的在宅院里养着，从不让人出来，今怎么让他碰见了？
真是阎王索命片刻不停。
江小少爷此刻被捂住嘴巴，发现无论如何都哭不出声，而后他咧开嘴叼住郑柳的手心肉狠狠咬下去。
郑柳吃痛，但不敢放开，他此刻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不知该拿这小祖宗怎么办，只能病急乱投医的胡乱安慰，心里叫苦不迭。
“乖乖乖，不哭了哦，不哭了……”
别哭了祖宗。
“等会带你回家回家好不好……咱不哭了……”
这祖宗谁敢带回家？
“你先别咬，放开好不好，啊？好不好？”
别咬了痛死我了小祖宗。
小少爷不听，并且此刻只想要找人撑腰。
“我给你果子吃，不哭了好不好……”
小少爷忽然安静了，一双眼睛泪汪汪的看着他。
这是找对方法了？郑柳不可置信。
他赶紧从怀里掏两枚果子出来，“呐，都给你。”
一拿到果子，小少爷就迫不及待的咬上去。那枚果子还未熟透，他被酸得龇牙咧嘴，但仍然抱着啃地不亦乐乎。
“好吃吗？”
江小少爷点点头。
郑柳看他很喜欢，也能听得进话了，颤巍巍地从心里冒出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又从怀里拿出两枚果子，想和小少爷打个商量。
“这些果子全给你，待会你自己走到那个地方，”郑柳指指那个泥坑，“到时候有人找到你，你就说是自己摔的……”
郑柳边观察对方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反应，又增加了筹码，“明天我还给你带果子，好不好？”
小少爷眨眨眼，眼眶里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那张泥脸上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他在思考这个交易划不划算。
最终，那几枚果子占领了高地，他决定大方的不再计较这件事。
其实郑柳觉得这个办法不太可行，不晓得对方能不能理解他说的话，可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眼见着云林已经朝这个方向找来了。
“那我们拉钩。”郑柳伸出小拇指。
可小少爷似乎不太懂农村约定俗成的规矩。
郑柳把他的手拉过来，两根小手指头勾在一起，上下摇晃。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然后两个大拇指再给彼此盖个章，只有两个人知晓的秘密也就产生了。
“去吧。”郑柳拍拍小少爷的肩膀，为他鼓劲。
他躲到柳树后，就看着小少爷一手两个果子，走到那个泥坑旁，一屁股坐下去，紧接着嚎啕大哭起来。
云林被他的哭声吸引，转头看到自家少爷满身脏污，惊叫着朝他奔过去。
只见他左右仔细检查一番，又见少爷两颗大门牙掉了，落下泪来，赶紧背上小少爷往江家方向赶。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眼里，郑柳才提着背篓溜回家。
他刚走几步又绕了回来，低头看向那两颗带血的牙齿。
最后郑柳用块布把那它们包起来，埋在柳树旁。
太阳已经彻底落山，日色就要被吞噬了。
经过郑九一家门口时，郑九一正好在门口看到，站起身朝他喊要明天找他玩。郑柳边跑边回头让对方到时候再说，现在要赶紧回家做饭。
刚进家门，郑小妹就窜到他面前抱住她，郑柳拍拍她的背，让妹妹不要担心。
他到厨房打开锅，看见米已经被洗好放在里面了，心下不由一软，捏了捏郑小妹的手，道：“大哥马上要回来了，我们今天吃窝窝头好不好？”
郑小妹点点头。
郑柳把米舀到盆子里，打算等明天再煮粥。
他把两个铁锅都生上火，让郑小妹在灶膛前看火。往其中一个锅里加了点油，加上花椒、拍碎的大蒜和一些酱油翻炒，然后淋上水盖锅。
厨房角落躺着堆早熟的土豆，郑柳在里面里捡出三个削皮，三下五除二地将土豆切成丝，放到另一个锅里炒。接着又拿过白菜用水清洗几遍，把白菜切成片。
做完这些，那锅的汤水正好沸腾，郑柳将干煸好的土豆丝连同白菜一齐下入沸水中，撒上盐和碎葱花，最后盖锅蒸上窝窝头。
晚饭刚做好，郑柳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
他赶紧从厨房端了盆水出去。
灰蒙蒙的夜色下，一个身穿灰色短打的少年背着大筐土豆从院外跨进来。
少年皮肤呈小麦色，身形精瘦修长，长手长脚，身上的衣服缝了两三个不明显的补丁，已经有些不合身了，一走动就会从裤脚里露出大截的脚杆子。
不是郑杨郑大哥又是谁？
郑杨把背后那一大筐土豆往屋外一放，就着郑柳端出的水洗手。
“身上怎么这么脏？闯什么祸了？”郑大哥洗完手擦着汗，上下打量一番问。
郑柳暗道不好，着急做饭忘记把衣服换下来了。
“哪有，大哥净开玩笑。”回答得理直气壮，心里却有些心虚。
看他那样子，倒把郑杨逗笑了。
“大哥跟你开玩笑的。”郑杨拍拍他的肩膀，“进屋吃饭吧。”
这几年农忙时他们大多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完饭再坐一会就躺下睡了，第二天早起吃完饭继续去地里劳作。
晚上煤油灯很少点，主要是太费钱。
吃完饭，郑柳和郑小妹在屋外纳凉。
“果子下次哥哥再给你摘。”郑柳低声对郑小妹承诺。
郑小妹摇摇头，说不要了。
郑柳想再安慰安慰自家妹子，就见隔壁大伯一家也搬椅子出门吹风，他就抱着郑小妹回了屋。
回屋睡觉时，郑柳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衣服底下咕噜噜滚到地上。
他把那东西从地上捡起来，发现是枚果子。
这枚果子红如鸡血，很明显已经全熟了。
郑柳以为最后一枚果子是跑动过程中摔掉了，没想到还在他身上，也不知这玩意藏在哪了，愣是现在才跑出来耀武扬威。
他捏着这枚果子，就像拿着是自己的“罪证”。郑柳心里面有些不安。也不知那小少爷会不会向他爹娘告状。
其实郑柳不晓得的是，江家已经闹过一场了。
——
两个时辰前，江家宅院。
看门的小厮给云林开了门，他乍看到云林背上人的情形，马上连滚带爬地去给老爷报信了。
听到消息，江老爷急忙从堂里出来，赶紧让人把小少爷带到后厢下去清理，又叫人去请大夫。
然后他转头对着跪在厅里的云林就是一脚。
“孽障，谁让你带少爷出去的？！”
云林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回去，趴地上没有吱声。
这副摸样让江老爷更加怒火中烧，他随手指其中一个下人，“你，给我拿根棍子来。”
那下人忙领命下去，才走出不远就听见老管家在背后喊他。
他刚停下就被老管家拽到一旁，“你快去后厢把夫人请过来，我怕老爷下手没轻重把人给打死了。”
那下人连忙点头，风一般跑出去给江夫人传话去了。
“怎么找根棍子要这么久，干什么吃的？”
当他拿着棍子回来，就听江老爷对他呵斥道。
下人吓得跪下，江老爷没再理会他，把那根两指粗的棍子从他手里夺过来就往云林身上招呼。
棍子伴着凌厉风声，结结实实打在云林背上，让他发出一声闷哼。尚未缓过劲来，背上紧接着又挨了一棍，皮肉和棍棒接触之声在大厅里回响，听得的人胆战心惊。
“老爷！你是要打死这孩子吗？”
一声惊叫从门口传来，就见个美妇人抱着已经清理好的江小少爷赶到，才进门就见到这骇人一幕。
江夫人的贴身丫鬟娇月跟在后面，向屋里一人的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即心领神会，跪下去握住那根棍子。
江小少爷从江夫人怀里挣脱，双眼兔子似的朝云林跑过去。
“老爷您先消消气。”江夫人走到江老爷身边，柔荑一下下着江老爷的胸口。
“您若是把人打死了，这传出去江家的名声可如何是好？外人又该怎么说江家？”江夫人双眼氤氲含泪，令人心生怜惜，眼中满是对江老爷的柔柔情意，“您好不容易攒的美名要因为这件事而毁于一旦吗？”
江老爷喘着气，没有说话。
“云林是个稳重孩子，他一向感激老爷您的仁慈，纵是有错，您念在过往情谊，也不该受这样重的罚。”
江老爷心情稍稍平复，但心中仍不解气，抽出棍子想要继续打，“我道今日怎么不见朝南来闹我，感情是这孽障把人偷带出去了，吃里扒外的东西，打死了倒也干净。”
江朝南趴在云林身边，闻言趴到他背上，张嘴就“哇”一嗓子号出来：“爹爹不要打云林！”
江夫人走到江朝南旁边，泪珠儿也跟着落下，用手帕拭泪，哭道：“您看他和朝南关系那样好，您要让我们儿子小小年纪就失去玩伴吗？您让朝南往后该如何自处？又要他怎么想您？”
见到江夫人此般，江老爷放下木棍，忙走到她身边想把她揽过来，江夫人转身一躲，只独自垂泪不理他，江老爷手足无措半晌，最后长叹了口气，朝跪地上的人问：“我问你，你是如何带少爷出去的。”
云林语气虚弱的回：“趁着门房检查厨房的采买时，从后门溜出去的。”
“少爷怎么摔的？”
还未等云林回答，江朝南就抽噎着抢声道：“是我自己……要闹着出……出去，云林才带我出去的，我没……看清楚路摔……摔坑里了……”
江老爷刚下去的火差点又烧起来，咬着牙沉声道：“把他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他出来，也不准给他送吃的！”
众人连忙拉开江朝南，把云林带了下去。
他目光朝众人扫视一圈，吩咐下去：“往后都把后门给我看好了，再有谁偷偷溜出去我拿你们是问！”
底下人低头应是。
江老爷摆手让所有人都出去。
等所有人都退下，江老爷才拉着抽噎的江朝南走到江夫人面前，叹了口气道：“夫人，你看看朝南的牙，出门一趟牙都磕没了。”
“乳牙早晚会掉的，前两天我看那两颗牙就有掉落的迹象，倒是你，”江夫人擦着泪，转过身嗔怪地看他一眼，“这次打那孩子也打得太狠了。”
“是是是，是我冲动了。”江老爷连忙服软。
江老爷抱过江朝南，伸手还要再查看一番，“可还伤着其他地方了？”
江朝南往后躲开那只手，跑到江夫人身边。
“瞧你把朝南吓得，不理你了吧？”见着江老爷吃瘪的样子，江夫人噗嗤一笑，“来，让娘瞧瞧。”
她轻轻掰开江朝南的嘴，仔细朝里瞅着。
除去两颗缺失的门牙，其余牙齿都齐整的排成半圈，并无其他损伤。
忽而江夫人目光一凝，就见着江朝南牙上有一块青红的皮肉。
这是什么？江夫人有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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