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半夜下了点雨，到第二日清晨天气仍旧是闷热阴沉的。
江家宅院在村子东面，那儿环山靠水，宁静清幽，白墙黛瓦彰显着富贵荣华，高墙大院尽显奢豪之气。
辰时刚过，江家厨房已经着手开始准备午饭了，厨房管事有条不紊的张罗着各项事宜，洗切炒蒸皆有专人着手，厨房里充斥着菜香，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热火朝天，熏出的烟气没入天际，衬得天空更加阴暗了。
趁管事不注意，一只小手悄悄地朝着屉冒着热气的包子伸去，临近飞快地抓起两个包子就缩了回去。
江朝南把刚刚偷来的包子揣到怀里，驼背弯腰，蹑手蹑脚地跟做贼似的从自家厨房溜出来。
他一走到门外，马上撒丫子开跑，朝着柴房方向狂奔。
到柴房门口，他擦擦脸上的汗，有些不舒服地舔舔上牙牙肉，然后向里走去，黑云压城之势在白天也显得房间里有些昏暗。
最里面还有一个房间，他推推里间那道锁上的门，手上拿着包子透过门缝塞进去。
“云林，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云林从角落里走出来，靠着门跪坐到地上。
昨天被看得紧，这人晚上没吃饭。
江朝南看他迟迟没把包子拿走，有些茫然问：“怎么，你不饿吗？”
“少爷，老爷说过不能给我送吃的”，云林把头低下头，“是我保护少爷不周，该罚。”
江朝南鼓鼓腮帮子，面上有些不开心。
这人实在不会变通。
不过江朝南清楚该怎么对付他，他摆出少爷架子，尽量挺直脊背让自己身形显得更加高大。
殊不知他这样子在别人看来更像只气势不足的小公鸡。
小公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怎么，难道要本少爷求你不成？”
“不敢。”云林还真被这只小公鸡吓退了，默默把包子接过来。
见他收下，江朝南才露出笑容，那缺了门牙的笑容显得有些许傻气，又关心起他背后的伤口来，“你的伤要不要紧？”
“不打紧的，昨晚夫人叫大夫来看过了，已经上过药了。”
江朝南这才注意到他衣服是敞着的，脸上神色放松下来，寻了个干净地坐下。
两人彼此都没有再说话，云林啃着江朝南送过来的包子，始终一言未发。
待他把两个包子都吃完了，江朝南才像想到什么，转头有些好奇的问：“云林，你想听那老夫子的课吗？”
云林没有说话。
“那就是想了？”
江朝南实在是太了解他了。其实昨日他被云林带出去根本没有走出去多远，就到临近的学堂悄悄听那老夫子叽里咕噜的说一些他不感兴趣的话。
他觉得十分无聊，可一旁的云林却入了迷，连他什么离开的都没有察觉。
这么一回忆，江朝南又想起昨天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粗莽村夫，小脸不禁皱成一团，觉得自己被哄骗了，实际那人今天根本不可能来。
“少爷，其实你昨天不必为我撒谎的。”
“不这么说，你是想被打死吗？”
江老爷脾气爆，脾气上来下手就没轻重。
又是一阵沉默。
两人都是不太爱说话的性子，见过云林后江朝南终于放下心来，便觉得有些无聊。
屋外突然狂风大作，马上就要下雨了。
“我先走了，晚上再来给你送吃的。”
江朝南说着站起来拍拍屁股，对云林道别。
刚从柴房出来，有什么东西从他身前砸过。
那是小截被折断的树枝。
他朝树枝扔来的方向瞧过去。
风吹得叶子猎猎作响。而昨天那个莽夫正坐在树干上盯着他笑。
这天气躲树上也不怕被天雷劈着。
其实郑柳早就在树上待着了，他眼睁睁看着小少爷风风火火跑到柴房去，还没来得及出声人就跑没影了。
一大早郑家吃过早饭，郑杨担心还会下雨，出门前嘱咐两兄妹今天别跟着去地里了。
昨天回家后郑柳心里一直都不踏实，他老觉得小少爷已经把事情给捅出去了，以至于昨晚一宿都没睡好，迷迷糊糊间他梦见江少爷糊着满脸的泥，手里拎着两颗比他人高的门牙向他杀过来，哭喊着让他给门牙偿命……
如此惊悚的画面把他吓得再也睡不着。
于是第二天郑柳决定是生是死也得要亲自去确认一番。
他再三叮嘱让郑小妹乖乖待在家里，饿了就吃桌上的白粥，又正逢冤大头郑九一来找他玩，他双手抓住对方的肩膀，郑重其事地把小妹拜托给他后，就飞也似的溜了。
郑九一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兄弟坑了。
幸亏郑柳还没忘记对小少爷的承诺，在去江家之前特意又到那棵果树旁晃悠几圈，因着昨晚下雨，他想着直接在树下捡几个掉落的果子了事，岂料地上干干净净明显早就被扫荡过了，没办法他只得脱鞋爬到高处另外摘。
雨后树湿滑的像块蛇皮，郑柳下来时脚底打滑啪地踩在泥地里，留下个清晰脚掌印，他赶紧补上几脚用旁边的树叶盖住，进行了一次完美的毁尸灭迹。
这是最后一次去摘了，他躺在江宅院外的一棵高树上，在心里盘算。
现下江朝南终于出来，他想也没想就折根把树枝丢过去。
就见江朝南转过身来看他。
郑柳不由怔忡。
昨日江朝南被满头满脸泥渣，郑柳没敢仔细瞧，现下对方洗干净泥渍，方才露出真容。
小孩儿长得真是漂亮，肉嘟嘟白乎乎的脸颊上挂着的一双大眼乌亮有神，鼻梁小巧精致，整个人跟瓷娃娃似的。
头发丝在风中张扬飞舞，险些让郑柳迷了眼，他抹了把脸就冲小少爷龇牙乐。
小少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朝江朝南晃晃手里的果子，示意他遵守承诺来了。
对方眼睛明显又亮了些许。
脸上果然还是藏不住事。
郑柳用口型对江朝南说了句话，让他站着别动。
奈何对方不是郑小妹，没搞懂他的意思。
他手指往下一比，再朝外画个圈。
江朝南点点头。
见人领悟自己的意思，郑柳就把手里的果子往前丢。
接着他就见江朝南不自觉抬起手来接。
不好，郑柳觉得事情好像变得糟糕起来。
他看见果子虽然在空中左摇右晃一阵，但还是满当当地砸在对方的手背上，那果子完成了任务，最后软弱无骨的倒在对方脚边。郑柳眼见着江朝南眼里蓄满泪水，泪珠摇摇欲坠。
那果子本来是要砸到对方衣摆的。
小祖宗！让你站原地没让你用手接啊！人和人之间就不能把真心交给彼此嘛？
他觉得现在的心情和天气一样阴沉。
郑柳赶紧跳下树，看着不远处靠山墙根处那丛比他还高的杂草，今早绕墙院时偶然发现那里藏了个半人高的狗洞。
可他不想钻狗洞。
但这狗洞今天是非钻不可了。
郑柳闭上眼弯下腰，拨开另一边的草爬了过去。
从高墙外穿到高墙内，各种情绪混杂交替，拼凑成一种形容不出来的微妙感受，高墙大院尽在眼前，对方和他一样渺小，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
郑柳站起身，就看到小少爷攥着果子正要往嘴里塞，见他过来马上把手背到身后，一双眼瞪着他。
他连忙朝对方作揖告饶。
过了一会，他见江朝南没有要喊人的意思，才颠颠跑到对方身边。
郑柳尝试着开口：“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
郑柳自顾自牵过江朝南刚刚被砸到的手，好在今天风很大，被砸到的地方只是有一点红。
他像往常哄小妹一样，下意识捧起来吹了吹。
对方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你怎么都不说话，跟个闷葫芦一样？”
闷葫芦还是不理他。
“哦——”郑柳拍脑袋，作似恍然大悟，“江家小少爷不会五岁了还不会说话吧？”
江朝南把手攥成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郑柳笑出声来。
对方既没有走人，又经不起言语刺激，有些地方也和自家妹妹没什么两样，哄小孩他最在行了，郑柳逐渐得寸进尺。
“你笑什么？”江朝南终于憋不住发问。
“没什么……哈哈哈……”
江朝南更加愤怒了，转过头去不再搭话。
等郑柳笑够了，又将他那只手抓过来，吹啊吹揉啊揉，轻声地诱哄问道：“还疼不疼？”
江朝南有些脸色平静下来，但被生人触碰，他有些不自在地想抽回手。
结果这次没抽出来。
“你放手。”
郑柳没有放手。
“我没有告状。”江朝南半天憋出来一句。
昨日江夫人拿出手帕，想将其取出仔细查看时，他反应过来，将那块皮肉吞了下去。
郑柳抬头看着他，笑着道：“我晓得，江少爷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他又从怀里掏出果子塞到江朝南手里，“所以我也来守约了。”
他就为打听这件事来的，现下想来若是事情暴露，江家上门问罪绝对不会等到第二天还没动静。
但他要顺着毛把对方哄高兴了。
江朝南低下头看着那两只握住一起的手。
郑柳看见他耳朵有些发红，脸颊也逐渐染上血色。
这小祖宗有时还挺可爱的，也挺好哄的。
“啪。”
正出神之际，手上猝不及防被冰了下，郑柳低头一看。
一滴雨水狠狠砸在郑柳的手上，水花四溅，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数不清的雨滴落下。
从清晨到现在，这场蓄谋已久的雨终于憋不住了，准备狠狠向下发泄一通。
他俩远远看见有个丫鬟带着把雨伞朝这边走来。
郑柳赶紧躲起来，江朝南转身就跑。
那丫鬟看见江朝南，在他身边左看右看，两人又说了些什么，然后江朝南就被丫鬟拉着走远了。
唉？就这么丢下他去躲雨了？
郑柳躲在柱子后风雨凄凄。
眼见着雨越下越大一时半会还没有停歇的意思，郑柳躲在门廊下，考虑冒雨回家的可行性。
不能一直待在这儿，被人发现就糟了。
他看着雨帘发愁，眼一瞟发现远处隐约有个打着伞的身影穿过回廊朝他走过来。
正是去而复返的江朝南。
江朝南迈着小步子一步步靠近他，在离郑柳有两三步远的距离时停下来，将手里的另一把伞递过来。
郑柳低头看着那把做工精细的伞，有些讶然，“给我的？”
“借你的。”
郑柳一噎。
不过对方似乎不想好好和他说话。
“好好好，谢谢江少爷借伞之情，小生感激不尽。”郑柳接过对方的伞，学着上次从戏台上学到的词，又行了一礼。
“……”
他打着伞，准备钻狗洞出去。
临了又转过头，两人隔着雨廊相望。
“我叫郑柳。”
“……江朝南。”
郑柳嘻嘻一笑，“朝南少爷，下次还伞的时候再给你带好吃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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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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