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家与郑柳他们并邻而居,两家之间以一道矮小的墙院分隔开。
两兄弟上门时,他家二儿子郑才正悠闲的瘫在摇椅上乘凉,一只胖手拿着把蒲扇缓缓扇着。
见着两人,小胖子蹭一下坐起来,眼神里充满敌意,“谁让你们过来的?”
郑柳在大哥身后瞪着他。
“才弟,伯父与伯母在家吗?”郑杨朗声问道。
郑才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冲二人叫唤:“关你屁事!谁是你弟!”
听到门口的动静,郑钱氏拿着碗生米从里面出来,她堵在大门口,喊郑才回屋里去,丝毫没有让兄弟二人进屋的意思。
眼神上下冲二人一扫,郑钱氏怪声怪调道:“呦呦呦,我当是谁,这不是三年都不我们打招呼的郑二家的吗?什么事能让您二位屈尊上门的?”
郑柳忍不住就要上前呛声,被他大哥瞪了一眼,让他把话憋回去。
“伯母哪的话,您这样可折煞侄儿了,”郑杨向她行礼,过了一会才继续道,“侄儿这次登门却是有要事,不知可否进屋一叙?”
“有什么事就在外面说得了,进屋怕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郑钱氏讥诮。
“让他们进来吧,堵在屋外叫人看了成什么样。”屋里传出郑大的声音。
郑钱氏满脸不乐意的转身进屋。
进得屋内,两人并未在这间屋子瞧见郑大,想来人还在里卧。
郑杨只得朝里卧行了个礼,“小侄是带小弟郑柳来向伯父伯母赔罪的。”
一听这话,郑钱氏就回过味来了,脸色难看至极,嘴里哼哼一笑不乏嘲弄之意,“感情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难怪要到屋里说,”她转头朝里卧喊,“当家的,你可出来瞧瞧,我就猜着了,这些个手脚不干净就在咱隔壁呢。”
这时郑大才堪堪现身,他出来就直接搬过那把摇椅躺下,只斜眼瞅着两人,并不同他们讲话。
见他俩都到齐了,郑杨沉着脸盯着身后的郑柳,对他道:“还不赶紧给大伯他们认错。”
郑柳的指尖几乎要嵌进肉里,看着郑大一家子趾高气扬阴阳怪气对大哥的样儿,心里恨恨地巴不得有好人能将那树上的果子全都给他家砸了。
“郑柳。”郑杨又叫了声。
郑柳往前一步,胸膛上下起伏,吭哧半天才粗声粗气地朝他们喊:“是我的错!不该摘大伯家的果子!”
话音刚落就用手背抹了下眼睛。
郑钱氏正欲再次出言奚落,就听得自家那位出声了。
“摘?说得可好轻巧。好侄儿,连大伯我这个没读过书的都晓得‘不问自取是为贼’讲得是什么道理,”郑大嘿嘿一笑,“怎么,不会以为偷我家东西,只单单几句认错的话,这事就这么完了?”
按当今律法,偷窃之物无论大小,可押送宗族处理,也可直接押送府门,不论如何都免不了一顿刑罚。如若偷盗族内长辈之物,这事或大或小,全凭对方能否有心私了。
郑柳不甚了解,他以为仅仅只是摘了几枚果子而已。可郑杨却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少顷,郑杨把郑柳拉到身后,深深对郑大行个礼,“小侄自然知晓事态严重,无意于偏袒小弟,此事如何也全凭伯父伯母处置。不过,”郑杨话锋一转,“小侄记得文哥也马上到娶亲的年纪了吧?”
郑钱氏闻言脸色一变。
文哥是郑大的大儿子,名叫郑文,今日不在家,他过完年就满十六了。他们两口子前半年就开始寻媒婆替其张罗了,最近倒是相中个都特别满意的。那姑娘是个乖巧清白的,娘家条件也不错,双方长辈也聊得来。
若是这时候整这么出幺蛾子……
虽说他家才是被偷的那个,但到底罪魁祸首与他们是近亲,当真传出去——这婚事八成就得吹。
他俩互相看了眼,彼此心知肚明,可这事也绝不可能这么轻易了了。
郑钱氏冷哼一声,还想出言堵他。
“大伯。”郑杨截住她的话头,从怀里掏出五块碎银子递过去,“小弟年纪小不懂事,那八枚果子侄儿替他以十倍价格还上,剩下这些就当给文哥说亲讨个彩头。”
郑柳看出那是家里仅剩的银钱,是大哥卖书攒的,一直留着以备急用,没想到却因着自己把钱都花到这儿了。
他这时才彻底生出几些悔意来,觉着大哥为了自家名声付出太大的代价。
那几块花白的银子到手,又见平日冷淡的郑杨这次如此低声下气,郑大才起身,拍拍郑杨的肩膀,笑咪咪着对他道:“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的我的,摘几个果子算什么,这彩头我先替你文哥收下了。”
郑杨也回以一笑。
“你瞧瞧,见你们来了高兴,都忘给你们倒水了。”郑大喜不自胜,牵着人手拉着他到到桌旁坐下,示意郑钱氏去接两碗水来。
郑钱氏用手捅了捅他,稍稍抬起手里的米碗,示意自家马上要生火做饭了。
还未等郑大再开口,郑杨就缓缓抽出手,笑着道:“瞧我,都到了这个时辰,家里还有小妹等着我们回去做饭吃,就不在此叨扰伯父伯母了。”
双方又一连客套了几句。直到天空又开始淅淅沥沥落雨,他们才神色颇为“遗憾”的放俩兄弟回去了。
雨打在两人脸上,在闷热的夏日反而浸出一丝凉意。临出院门,郑柳眼偶然一撇,就见郑才躲在门后,对他比了个“贼”的口型。
郑柳这次没有瞪回去,他甚至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刚踏进家门,郑杨就让郑柳到堂里跪下。
郑杨满脸疲惫之色,“好生在父母亲面前反思,什么时候彻底知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郑柳双眼仍有些红,一声不吭地跪在父母牌位前。
“你不许陪他跪,也不许哭,到那边去罚站。”郑杨对一旁的郑小妹道。
郑小妹吸吸鼻子,默默移去屋角。
和郑柳不同,郑小妹从小就对这个大哥怕得很,哪怕他大多时候都是和蔼可亲的,但身为长兄的威严天生就在那儿,两人年纪相差又大,现下也不敢忤逆他。
见兄妹俩都在老实挨罚,郑杨这才关门出去。
郑柳一直跪到天黑,午饭时郑杨进来过一次,见他倔强地挺着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就把郑小妹叫出去吃饭了。
到现在就只剩下他待在这间屋子里,当夏晚间屋外蝉与蛙的叫声混作一片,房里却安静得可怕。
平日未曾仔细注意过,今晚听来的这蝉鸣蛙声怎地如此吵闹,闹得人心烦意乱。
也不知如此跪了多久,双腿早已从刺痛转为麻木,屋内燥热,他脸颊上的汗不断从他额角滴落,神智也开始有些迷糊。
房门被人推开,发出轻微的一声噪音。
郑柳模糊间听见有人向他这边来。
来人在他身旁站定,紧接着又跪下来重重地在牌前磕了个响头。
郑柳猛地惊醒,转过头去。
大哥坚毅消瘦的脸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娘,您让我好好照顾弟妹,莫要受外人欺辱,可我未能做到,是我之错。
“您让教好弟妹,让他们莫做失人德之事,我也未能做到,是我之错。”
此番言罢,郑杨又接连磕了两个头。
有汗液滴进郑柳眼里,让他双眼酸涩,止不住落下泪来,最后这竟让他喘不过气来。
两兄弟无言又跪了许久,屋内除去不断地抽泣音,就再无其他动静。
待郑柳的情绪逐渐平复,才听得郑杨哑声问:“知错了吗?”
“……错了。”
“错哪了?”郑杨又问。
“不该偷果子,不该撒谎。”
“还有呢?”
“不该对不起父母亲的期许,不该忘记大哥的教诲。”
郑杨等着他说下去。
可郑柳一片混沌的脑袋里哪还能想到大哥让他所领悟的。
他犹怀疑半晌,最后低声道:“不该落人把柄,毁了家里的名声。”
这次郑杨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反倒问起其他事来,“你可知我朝对于偷盗之人如何处置?”
郑柳摇摇头。
“《大丰律例》有记:行偷盗者押至府衙。窃之不直一钱者,鞭笞二十;窃之一钱以上者,杖责二十;一钱加一等;一两徙一年,五两加一等,若五十两及上者,处以流刑。凡以告之。(1)”
郑柳听得半懂不懂,但大哥念这么一长串,饶是他再天真也晓得了丰朝对于偷盗的处罚之严厉。
“若是被押送至衙门,你也少不了一顿鞭刑,此事一经告示张贴,你此后的名声也就毁了。”
顿了一会,郑杨又继续道:“哪怕家中穷苦,我等也绝不行那鸡鸣狗盗之事。”
字字铿锵有力,声音咬牙切齿。
郑柳大声的哭出声来。
等他哭够了,郑杨才让他起身。
“行了,起来吧。”
郑柳瘫坐在地上,腿有些软,一时间站不起来。
就见大哥蹲下身,轻柔地揉着他的双膝。
好一会儿,郑柳的双腿恢复了知觉,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两兄弟相对而立,郑柳也只到他大哥胸口。
“去灶房吃点东西的再回去睡。”
郑杨在一旁,看着对方耸动着双肩钻入灶房,最后才关上房间门,回屋去睡了。
灶房比堂屋亮堂一些,冷白的月光从窗棂照进来,洒在家具上,蝉鸣逐渐弱下去,显得里面有些幽静清冷。
郑柳在小心翼翼地挪到灶台边,借着月光揭开锅盖,锅里呈着一大碗咸菜粥和两个窝窝头,伸手一模,还是温热的。
他把里面的饭食端出来,坐在凳子上吃了个干干净净,然后他把碗放到锅里回去,打算明天再洗。
郑小妹已经睡着了,郑柳回屋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叫了声“二哥哥”。
他没有回应,只自顾自躺下来。
身体刚躺上床,泪珠又跟断了线似的,又不自觉从眼角滑落,从郑柳记事起,已经很久没这么哭过了。
——或许今日这番情景将会伴随他很久,直到人生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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