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姨娘朝着池塘走来。
“池子里的鱼看似肥美,实则刺多,肉也柴,烹熟了还有股子土腥味。” 她停在楚翎三步外,“楚公子若想尝鲜,不如去大厨房要条鳜鱼?”
她很年轻,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嗓音清凌凌的,尾音又带着点闺阁女儿的娇俏。
楚翎道:“多谢。”
他不想和府里的姨娘过多打交道,唤着红棠说回去。
“公子留步。”沈姨娘叫住了他。
“姨娘还有事?”
沈姨娘拿着只团扇,扇面绣着一朵半凋的月季:“小花园看起来精致,其实冷清得连个雀儿都不愿意落脚,你说奇不奇怪?”
楚翎蹙眉。
她语调上扬,带着期盼道:“我进侯府有些年头了,攒了不少有趣的故事,公子可愿听听,就当陪我解个闷儿吧。”
·
镇南侯府横亘于市井之中,威严而肃穆,每块砖石,每片树影,无不渗透着一种沉甸甸的秩序,与不可逾越的距离。小花园角落处,一株古松斜斜伸出,枝干苍老,针叶仍然苍翠。
沈姨娘说,那是先帝赐下的。
“老侯爷当年率三千铁骑直捣西南,那一战打得惊天动地,班师回朝那日,先帝亲领文武百官在城门相迎。”
“不过老侯爷最得意的,是从西南带回一个舞姬。”
楚翎静静听她讲着往事。
“这女子本是西南某支的族长女儿,族灭后被充作舞姬。老侯爷见她气度不凡,便收为义女,谁曾想,后来竟成了自己的儿媳。”
身边的风声忽止,像是也在屏息听着这桩秘闻。
“楚公子要不要猜猜这人是谁?”
楚翎表示不知道。
“是戚姨娘。”沈姨娘顿了顿,“也就是原先寒梅轩的主子。”
楚翎心头一跳。
“听几位姐姐说,当年戚姨娘无比受宠,风光无限,还为侯爷诞下一位小少爷,可惜……”
“可惜什么?”
沈姨娘幽幽一叹:“侯府里没孩子的女人可怜,但没娘的孩子更是可怜。”
两人走累了,便在凉亭坐了一会儿,丫鬟奉上茶,楚翎也接过一杯。
“侯夫人是前任首辅李大人的嫡长女,两家早有婚约,婚后二人相敬如宾,直到侯夫人有孕。”
“有意思的是,侯夫人和戚姨娘是同时怀孕的,李家迫切想要一个嫡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侯爵,但事与愿违,到分娩那日,这位‘嫡长子’偏偏晚了一刻钟才落地。”
楚翎放下茶杯:“李家定不会甘心。”
“是啊,大少爷和二少爷自小就互相较量着,如今更是水火不容,不过现在看来,还是二少爷更胜一筹。”
沈姨娘又道:“李家自侯夫人这一代最高只做到三品官,李老大人去世后家族迅速衰落,但名望还是有的,二少爷有外祖家支持,很快就做到了兵部侍郎一职。如今两位少爷都已成婚,大少爷前年丧妻尚未续弦,二少爷年初时得了位千金。”
一片花瓣飘落在石桌上。
楚翎捏起来,放在鼻间闻了闻,甜丝丝的,他又问:“为何侯爷不立世子?”
沈姨娘道:“侯爷压根没想过这事,他觉得自己身子骨硬朗,立世子做什么?”
“那姨娘觉得,将来会是谁?”
沈姨娘深深看他一眼:“其实不管嫡庶,只要夫人在一日,大少爷就断无可能被立为世子。”
楚翎道:“那就是二少爷了。”
“我可没这么说过。”沈姨娘立刻撇清关系,“这侯府里的事,谁又说的准呢?”
“也是。”
沈姨娘啜了口茶,继续说:“后来夫人生下了大小姐,大小姐及笄后入宫,被当今圣上直接封妃,今年再晋为贤妃。”
“昨日在漪兰院,那个衣着华丽的是窦姨娘。”
“窦姨娘的家在江南那边,家里是做生意的,据说当年光陪嫁就装了十五条船。入府后她生下了三少爷,她头脑很灵,看账本又快又准,侯爷便让她帮夫人管家。”
“董姨娘和杜姨娘你也见到了,她们进府很早,但一直没有孩子,不过,去年杜姨娘收养了五少爷。”
楚翎疑惑:“收养?”
沈姨娘称是:“五少爷的生母病故时,他只有三岁,便由侯爷做主,过继给杜姨娘养着。”
她侃侃而谈,在提到自己时,她说自己出身一个没落小官人家,为求生计,便入府做妾。
她又将府中其余几位姨娘的身世背景一一道来,楚翎都认真听着。
“可我听说,侯府有四位少爷。”
沈姨娘表情微顿,但很快又恢复正常:“那位四少爷是个小混世魔王,若日后楚公子遇见他,远远避开为好。”
“他的生母……”
“死了。”
沈姨娘道:“四年前死的。”
楚翎望着她发间的步摇,珠子摇动的幅度,比树梢挂的叶子还晃上几分。
冥冥之中,他感觉这事没那么简单,但沈姨娘已经转开话题。
“我说了这么多,楚公子是不是该礼尚往来一下?”
“姨娘想知道什么?”
“比如你来自哪里,和侯爷是怎么相识的,又为什么要自降身份入府为妾?”
楚翎神色不改,称自己是朔州人,逃难的路上全家都没了,“侯爷对我有救命之恩,与其孤身一人在江湖漂泊,倒不如入府,求个安稳。”
沈姨娘挑眉:“你的身世倒和卫姨娘挺像,仔细看,你们眉宇间也有些相似,只是这性子却是天差地别。”
初见楚翎时,她便暗中惊叹。
楚翎俊俏至极,五官仿佛是上天精心雕琢而成,像一尊供着佛前的白玉观音。尤其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时竟教人分不清是在悲悯众生愚顽,还是在自嘲这副皮囊生得太过招摇。
这下她有些明白,为何一向不近男色的侯爷,会为他闹得满城风雨了。
楚翎不语,抿了口茶。
沈姨娘来的年头不长,但知道的事出乎意的多,大概是真缺人陪着聊天,一口气又和他说了许多萧家的往事。
“……萧家世代为国征战,军功赫赫,这次侯爷又平定了苗寨叛乱,立下大功,大家都说他是武曲下凡,若他再年轻二十岁,恐怕会成为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佳婿呢。”
楚翎掐着花瓣的手突然用力,粉红的花汁染红了指甲,像一道陈年的血迹。
“是啊,立功……”这声应答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
远处传来丫鬟们的嬉笑声,楚翎站起身:“时候不早了,姨娘也早些回去吧。”
·
下午,康妈妈来到凤梧苑。
她除了说一些给主君主母请安、出府需有手令等府内规矩外,还带来了一本书——内帷男子诫。
楚翎看到封皮上这五个字时,瞳孔不由自主地一缩。
康妈妈一条条念着,第一句话便是“男妾为贱体。”
“男妾的发肤身骨皆属主子,主子欲观、欲触、欲伤、欲毁,皆乃恩典,不得有丝毫遮掩、抗拒及怨怼之色。”
“第二,面见主君主母须伏地叩首,未得允许,不得擅自起身。”
楚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一口腥锈的铁渣。
“第十二,侍寝为男妾唯一价值所在,需研习取悦之道,主子无论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需索,皆应欣然承受,竭力逢迎,不得流露痛苦、疲惫或不情愿。”
“第二十八,侍寝着装全凭主子喜好,或衣或裸,不得违逆。”
另外严禁与外界有联系,家书要交由总管审阅,但总管有权焚毁不予传递。还有行走无声,特定场合譬如主子宴客时,需学犬伏、猫行等以供戏谑等等。
《男子诫》一共七十条,其中关于侍寝的规矩占了五十条,只要违反一条,轻则断食禁闭,重则鞭笞示众。
而到最后,康妈妈拿出一只铜制的颈铃,不由分说要给他戴上: “您毕竟是男子,铃铛系在脖子上,走动时也好叫人知晓踪迹,及时避开。”
颈铃“叮当”响,像给牲口挂的响片。
楚翎忽然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衬得他眉眼冷得瘆人。
他攥住那颈铃,毫不犹豫直接砸在康妈妈脚下:“凭你,也配碰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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