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棠端茶进来时,楚翎刚洗完脸。他换了身干净的新衣裳,坐在桌前,翻着镇南侯命人送来的新字帖。
“公子,侯爷让人来传话,说午膳要晚些时候才来,让您先用些点心垫垫。”
“知道了。”
红棠放下茶杯,主动帮他研磨。
这块徽墨通体乌黑,边缘描着金线,是前些日子连同字帖一起送来的,说是江南来的珍品,因为工艺复杂,统共才得了两块,一块送去了书房,另一块到了凤梧苑。
墨汁在砚台中缓缓化开,散出清冽的墨香。
楚翎看了她一眼。
这小姑娘脸上还没完全褪去稚气,一双眼睛大大的闪着亮光,发间簪着一支桃花木簪,更多了几分俏皮。
“对了公子,四少爷还在门口奴婢没敢放他进来。”
楚翎合上字帖:“他还没走?”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窸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枝叶间穿梭,紧接着,一颗小石子砸在窗框上。
楚翎抬眼,正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萧青樾不知何时爬上梧桐树,此刻正蹲在枝头,得意的冲他晃着蝈蝈笼。
“喂,小娘!”他扬声道,“我喊你了,你倒是答应我啊!”
楚翎二话不说就要关窗。
萧青樾眼疾手快,竟直接将蝈蝈笼抛进来,那笼子在空中划出圆润的弧线,不偏不倚,正落在楚翎的桌上。
里头的蝈蝈立刻聒噪的叫起来。
“送你玩!这是本少爷花了大价钱买的金翅大将军,叫声最亮,脾气最野……”
楚翎面无表情的拎起笼子,准备丢出去。
“别!别扔!”萧青樾慌忙去接,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从树上栽了下来。
红棠吓得捂住了嘴。
楚翎看着地上狼狈扑腾的人,冷声道:“四少爷,一会儿侯爷来,你该不想被他知道你在调戏他的姨娘吧?”
萧青樾发间沾着几片树叶,可他毫不在意,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小娘这是在关心我?放心,老头子管不了我,就算知道我把你按在墙上亲,顶多也就罚我抄两页《孝经》。”
他摘下发间的树叶,吹向楚翎:“倒是小娘你,这么急着赶我走,该不是瞧见我帅气的容貌,怕把持不住吧?”
“……”楚翎抄起蝈蝈笼砸他怀里,转身就走。
“哎等下!”
萧青樾抱住蝈蝈笼,沾满泥的手“啪”地按在窗上:“你看我都为你摔得这么惨了,总该告诉我你的芳名吧?”
楚翎瞥了眼窗框上五个清晰的泥手印:“松手。”
“就不!”他耍起无赖来简直得心应手。
“小娘要是不说,我今儿就在这儿唱十八摸!”说着,他便扯着嗓子就嚎起来,“一摸呀,摸到小娘的……”
“闭嘴!”
楚翎恼极了,立刻捂住他的嘴,然而猝不及防地,掌心刮过一片温热湿滑,他猛地缩回。
这厮……居然、居然舔他的手!!
萧青樾冲他眨眨眼:“你不告诉我名字,那我天天来这儿唱,唱到全府上下都会背为止!”
楚翎恨得想拿刀攮死他。
他盯着萧青樾看了片刻,忽然莞尔一笑:“好啊。”
萧青樾一怔,眼神有些发直。
于是当楚翎朝自己勾手时,他像条看见肉走不动路的饿狗一样,乖乖凑过来。
“你记好了。”
萧青樾竖起耳朵,就听到楚翎几乎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叫你祖、宗。”
萧青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猛地推了个趔趄,窗扇“砰”地在他面前重重合上,好在他反应迅速,才没夹到他的爪子。
“啧。”他忍不住吐槽,“脾气还真大啊……”
他又对窗纸后面映出的模糊人影,提高音调喊道:“那小祖宗,明儿个我还来,记得开门迎我啊。”
“滚!”一个东西砸到窗上,惊飞了几只刚落在枝桠上的麻雀。
“得嘞~”
过了一会儿,红棠从外面进来,说四少爷走了。
“嗯。”
楚翎捧着落在地上那块摔掉一角的端砚,用袖子擦过残缺处,叹了口气。
正心疼着,忽地耳边炸开一阵嘈杂。
“什么东西?”
等红棠把蝈蝈笼拿进来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沈姨娘说的那句“混世魔王”的含金量。
这哪是什么贵族公子?分明是个泼皮无赖!
那只被萧青樾故意挂在窗框上的“金翅大将军”,此刻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立在笼子里,聒噪至极的鸣声仿佛要将整个屋顶都掀翻。
楚翎的脑袋快要炸了。
他让红棠把蝈蝈送回去,可没过多久,那丫头捧着笼子又回来了。萧青樾不仅没收,反而又往里塞了两只品相极佳的油葫芦。
这下凤梧苑成蝈蝈窝了。
“再去。”楚翎冷脸道,“告诉他,若再不收,我就把它们全剁了喂麻雀。”
这次,红棠很安静的回来了。
“这是四少爷让我给您的。”红棠悄悄将一封信放在了砚台边。
红棠不识字,但她没少听人说起四少爷在京城中的风评,这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行事乖张,没个正形。
她想着,信上写的定不是什么好话。
楚翎瞥了一眼信纸,漂亮的秀眉瞬间拧成了“川”字,那双清冷疏离的眸子,此刻燃起两簇难灭的小火苗。
龙飞凤舞的字迹力透纸背——
[楚小娘亲启。
我好心把蝈蝈送你解闷儿,你倒要拿我的宝贝喂鸟?真真是美人如蝎,最毒不过小娘心。
不如这样,你来枕流馆,本少爷亲自给你演出蝈蝈戏雀,保证比你看话本子有趣。
想你想到心痒的青樾 笔]
旁边还画着只龇牙咧嘴的猫,猫尾巴格外长,还在末端卷成了个心形,旁边歪歪扭扭题了行小字。
[像不像小娘炸毛的样子?可爱呢]
“萧、青、樾!”
红棠听着忍不住头皮发麻。
她偷偷抬眼,只见那张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玉面,此刻浮起一层薄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
·
午膳摆得丰盛,几道精致小菜围在四周,最当中是那尾红烧黄鲤,鱼身淋着香喷喷的酱汁。
楚翎从鱼腹处剔下一块雪白嫩肉,在浓稠的汤汁里滚了滚。
才入口,脸立刻皱成一团,赶紧偏头吐进唾盂。
红棠及时递来漱口茶,楚翎连灌三口,可土腥味仍黏在舌根,挥之不去。
镇南侯正想着朝堂上的事,一瞧楚翎吐着舌尖急匆匆的贴在杏仁酪上,贪婪的小表情忍俊不禁,他紧绷的脸瞬间破功。
楚翎听到笑声,剜了他一眼。
镇南侯握拳抵唇,假咳了一声,严肃地对红棠道:“把鱼撤下去吧。”
待红棠出去,镇南侯又看向楚翎,调侃道:“这鱼可是你钓上来的,怎么反倒嫌弃起来了?”
楚翎搅着碗里的杏仁酪,想起池塘里那尾锦鲤,金黄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确实好看得很。
可惜中看不中吃。
“我下次再也不好奇了。”他吸取教训,有时候还是要听别人话的。
他把最后一口杏仁酪咽下去,镇南侯抚上了他的后颈。
楚翎心头微颤,他故意没戴金铃,镇南侯来时并没有说什么,只盯着他颈上硌出的红痕,告诉他晚上还会来凤梧苑。
他不动声色,问:“怎么了?自您踏进这屋,便一直愁眉不展的。”
镇南侯审视着他。
楚翎装作没有察觉,叫他不说,便继续悠哉的品着另一道甜点。
过了很久,镇南侯才缓缓开口:“也没什么,就是近来从朔州来的流民越来越多,今日朝上礼部提议在城南增设粥棚。”
楚翎放下了汤勺。
“朔州旱灾严重,颗粒无收,是该多设几处。侯爷若觉得妥当,不妨从府里拨些米粮,制成粥分发出去,也算积福行善了。”
镇南侯赞许地点头:“本侯也是这样想的,明日让人去办。”
楚翎莞尔,随即夹了块鹅脯到他碗中:“这鹅腌得入味,侯爷尝尝。”
午膳后,镇南侯在小榻上歇了一会儿,便回书房了。
临走前,他对楚翎道:“朔州是你的故乡,那些流民也算是你的故人。你若想去看看,就让严风随你一同去,记得早些回来。”
楚翎道:“多谢侯爷。”
待镇南侯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楚翎脸上的笑意也如退潮的海水般,消散无踪。
那场熊熊大火,将他的家烧得干干净净,许多族人也葬身火海,灰飞烟灭。
夏风拂过他的脸,心却冰的刺骨。
故土难归,故人不再,如今他活着的意义,就只剩下……
楚翎闭了闭眼,没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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