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江苏无锡是个好地方。
但笑破天今日可不这样觉得。
他带着重伤的付柳荫和几乎没什么武功的宫伶伶赶到无锡时,那位名唤慕雪亭的姑娘却不在她应该在的地方。
眼见得付柳荫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笑破天心神不宁。
加之与俪珠失散,着实担心这俏皮丫头,更是寝食难安。
若非是他自己多管闲事在先,只怕此刻也顾不得许多。
只是,与付柳荫和宫伶伶相处愈久,看那青年日日咯血,形容枯槁,心下更多的是不忍。
找不到慕雪亭,笑破天只能暂时将小柳和宫伶伶安置在客栈之中,再去无锡最大的医馆请大夫来瞧。
他刚刚随大夫在药舍取了药,出了药舍,便瞧见一个眼熟的人影闪过,耳中只听得护花铃响,清脆悦耳。
笑破天不由一愣:“是她?”
他看到的正是花无涯。
笑破天心思百转终是笑道:“我自己可以带了小柳来无锡找寻慕姑娘,就不许旁的人来这里游玩不成?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放百姓点灯了。”
他这样自嘲着,提了手中的药包大步流星的离开。
花无涯的视线微微一撇,便也放开了。
付柳荫是必死的,不足为患,只是那鬼灵精怪的慕雪亭,今后只怕会成为清风别业称霸武林的一大障碍。
她与笑破天错身而过时,两人若是知道彼此刻心中所想,恐怕想不动手都难。
笑破天才一踏入寄居的客栈,掌柜的便赶了过来,一迭气的埋怨道:“客官,您快去看看吧!您的那位朋友又是吐血又是昏迷的……他,他要是当真死在小店,我这小本生意是做还是不做?”
笑破天心下一惊,连忙几个纵身便跃到三层楼上,直奔自己订下的那两间客房。
还未进房,便听到宫伶伶小声的啜泣。他心知事情怕是无可挽回。
看着手中那一提的药草,心下不由一凉,终是救不得小柳的性命么?
推门而入。
宫伶伶正扶着付柳荫声声呼唤,她半只袖子上全是新鲜血渍。
笑破天走到近前,弹指如风,接连封了付柳荫身上诸处大穴,看他脸色已经是灰败。
宫伶伶道:“笑大哥,你救救小柳哥吧。”
笑破天摇头。
他将手中的药一扬道:“伶伶,你去请柜上借个地方把药煎了,我要为小柳疗伤。”
宫伶伶拭了拭泪,转身出门。
她一双灵秀的眼睛一瞬不眨,竟是依恋不舍。
笑破天等她提药出门,转而扶起半昏半醒的付柳荫道:“小柳,你觉得怎么样?”
一边将自身纯阳内力源源不断的从他背心输入,却仍是如泥牛入海。
付柳荫睁开的眼睛里一片灰色,他突然紧紧握住了笑破天的手:“不,不必了。”
他眼睛时突然间有了光彩:“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笑破天知他已经是大限将致,所谓延医诊脉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骗得不过是那姓宫的少女,却瞒不下他两个武功高强之人。
于是,笑破天也不再废话,直接道:“你若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就说,我一定帮你办到。”
付柳荫看着他,竟然微微一笑。
他人长得本来平凡无奇,这一笑间却眉梢眼角都显出难以言喻的灵动和儒雅之气。
笑破天看得一愣,恍然大悟:“你一直易容?”
他自诩阅人无数,竟没瞧出付柳荫的脸竟然是易容。
而这易容术之高,具然到小柳将死之时才现出破绽来。
付柳荫知道他吃惊不小,只是伸手在自己下颌处用力一撕,一张几近透明的薄翼般的物事便从他脸上剥落。
那张脸清秀而苍白,眉眼间都是读书人的儒雅之气,比之面具后的脸不止俊了几分,而是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改变。
付柳荫道:“笑兄该知道我是清风别业出身的杀手,便是想要在江湖中重新立足也是不易的。笑兄与小柳相识多日,小柳再无隐瞒之处,除了这张脸。”
笑破天坦然:“我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有所……罢了,你伤势太重,不要再多费口舌在此。你,有何心事我可去代办。”
他目光诚挚,虽然是吃惊却全无半点见隙之意。
付柳荫自怀中掏出一个用蓝绸包着的小布袋,他将布袋里的东西倒出掌心:“我本姓柳,名柳思青是姑苏人士。麻烦笑兄找到小雪,将这玉蝴蝶亲手交予她,就说小柳只怕有负所托,不能再陪着她一起游历名山大川,也请她,务必小心……”
他喘口气,看笑破天伸手接过玉蝴蝶去,细心收好,再次轻笑:“我与笑兄素昧平生,蒙此恩德,小柳只能来生再报。伶伶孤苦无依,易给人利用,笑兄可否为她寻一妥善人家安身立命……”
他看着笑破天频频点头,嘴角的笑意更浓:“小雪,小雪她初到中原,一直是用慕雪亭这个名字,其实……她实际上是叫做华菁,”
“华菁?”
笑破天心头一荡:“当真是好名字,玉中之英为华,芳草之魂为菁。”
他听到小柳道:“此玉蝴蝶,便如她本身,见玉如见人,烦恼务必交与她……你若是无处寻她,便将这玉蝴蝶送到姑苏慕容世家,交到慕容晓声手上。他是小雪在中原最信任的人。”
他见笑破天再次镇重的点头,眼神便已完全涣散开来。
他心愿已了,可含笑九泉。虽然自己不能再陪在小雪的身边,可是她若是有一丝半点记得自己便也足够。
这样想着,付柳荫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耳边声音也越来越远,他双眼一闭,就此撒手人寰。
“小柳!”
笑破天再将真气输入,这次却终是永远没有反应了。
宫伶伶在门口一直站着,听小柳断断续续一字一句,说到将自己交于笑破天寻个好人家相待时已经是泣不成声。
笑破天起身,将那只晶莹剔透的玉蝴蝶再次贴身藏好。
看着眼前付柳荫含笑而去的面容,心中由然感伤。
一番中原之行,平白多了许多事端,认识了许多的人,却都不如这青年临终前那微微一笑,好似的永远解脱的恬静安然。
若然是那位名唤“华菁”的小雪姑娘,见他能这样安然离开也会放宽心情吧。
这样想着,手紧紧按向怀中的玉蝴蝶:“华姑娘,我一定会把柳兄的心意与这玉蝴蝶一起亲手送到你的面前。”
“清风别业”四个烫金大字在太阳底下奕奕生辉。
一身粗布衣衫的危开站在清风别业的大门前,望着这匾额上的金字发呆。
一身的灰尘,一脸的疲态掩住了他本来的模样。他独自站在台阶下,毫无顾忌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这里,是他自小生长的地方,这里,也是他与凌儿相识的地方,这里是他的家,是他不得不离开却又必须得回来的家。
一个门卫走过来,用手中的刀柄拍向危开,口中骂道:“做死啊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叫花子,快滚!”
危开的眼里崩射出冷光。
他偏头避过对方的刀柄,伸手扣上了对方的手腕,沉声道:“我要见海公公!”
“你在说什么?你要见公公?你个破要饭的要想见海公公?滚远点儿吧,这里可不是你能进的地方,当心老子心情不好一刀劈了你!”
那门卫这样说着回抽刀柄,危开恶向胆边生,反手一推,将那门卫直接推得倒仰,直直摔入门里去了。
其他五人同时一惊,暗想这叫花子可不简单。
其中三人跃跃欲试,另一人转身回报,还有一人道:“海公公也是你能见的?你快站远些别熏臭了我们门庭。”
危开嘴角轻轻抽动:“我要见海大富海公公!”
那发话的门卫与其他三人一起围了上来,道:“一个叫花子也敢直呼公公的名讳!”
危开眼里精光暴射,他再次道:“我要见海大富海公公!”
他虽然是一身的布衣,一脸的疲态却再也不掩饰一身的戾气。
那五个门卫看得有些心惊。
还是那个之前说话的问道:“阁下是?”
“危、开。”
危开一字一顿报上自己的名字。
“哈!”
几名门卫相视,其中问话的那个一阵大笑:“你也不照下镜子,收拾干净了再来冒充!居然敢冒充危开?哈哈……”
其他几人也一起哄笑起来。
危开环顾四周,耳里听着那些哄笑,看着眼前那些晃动不停的人影,杀心抖起!
只听得两声惨叫,刚才领头嘲笑他的两名门卫已经血溅当场!
其余三人见同伴惨死,叫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清风别业杀人!”
一起冲上前来!
危开冷笑一声道:“我要在清风别业,爱杀多少人就杀多少!我已经报过我身份,你们还不自量力,该杀!”
说话间,他已经连毙数人。
一声呼喝,大群清风别业的下层子弟围了上来:“危开!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跑回来清风别业杀人!”
一时之间,只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惨叫声中夹杂着危开的阵阵冷笑:“也罢,不中用的就是留在在里也成不什么气候!”
就在眼看要尸横遍野的当口,一个人走出了清风别业的大门。
此人一身紫衫,玉树临风,嘴角含笑,眼神精明,正是叶开心。
危开正杀得兴起,却突然一道冷风自背后袭来,他回手金钢指,抓向剑身。
流星剑微微一撤,斜斜劈下。
危开如同背后长了眼睛,连头也不回,右手五指张开,生生抓住了剑刃,冷笑道:“小叶,你不会是以为你现下能杀了我吧?”
叶开心会心一下,腕上撤力。
危开同时松手。
一干人等仍然围成一圈不敢放松,只是个个都挂了彩。
叶开心笑道:“回来便好。”
闪目望去,却只见他一人,道:“凌儿和小楼呢?”
危开勉强一笑:“我要见海公公!”
叶开心疑惑的看他一眼,道:“好。”
转身向围着两人的下层人员道:“你们没长眼么,连危开都不认得!这两具尸首,就地埋了吧。”
他转身入内。
危开不住的冷笑,大踏步走上台阶,就地一坐,旁若无人。
那些门人只有自认倒霉,有一个端上茶来。危开笑得阴冷:“我要喝酒!”
另一个连忙奔进自己的房中,捧出一坛好酒。
危开拍开泥封,双手抱坛,一阵狂饮!
十几名低等门人站得远远得不敢再靠近,唯恐再招惹了这杀神,平白丢了自己性命。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海大富率着一行人从门内走出。
危开坐在台阶上尤自抱着酒坛子打着酒嗝。
海大富微微皱眉,雪白的长眉抖了一抖,转身便走。
叶开心疾步上前:“小开!公公来了!小开!”
危开已经是醉眼迷离,把手一推:“走开!别管我!我要喝酒!”
叶开心劈手夺下洒坛。
危开合身扑了过来。
叶开心一把抱住他,叫道:“危开!”
危开去反手推开了他,一面笑,一面将酒坛中的酒不断倒向口中,酒却是早已经喝干了。
他醉态十足,笑得憨憨道:“酒!酒!”
海大富脸色阴冷,一拂袖对叶开心道:“他醉了。小叶,带他回他自己房里发疯去!”
“是,公公。”
叶开心一面应着,一面双手扣住危开肩膀:“小开!我们回房再喝!”
“走开!走开!”危开用力掐开叶开心的钳制,又哭又笑的叫道:“酒!我要酒!”随手将空坛扔在地上。
叶开心又急又怒,偷眼向海大富望去,却见他已经走得远了,只留一堆看热闹的同僚。
那边危开还在笑着哭着叫道:“你,你为什么不陪我喝?”
叶开心手一伸!
知机的门人连忙再递上两坛佳酿。
危开劈手夺过一坛,叶开心自执一坛,同时拍了泥封,再以坛相撞。
叶开心手一抖,抽出流星剑,一边饮酒,一边舞剑,剑随意走,把一干低等门人都看得傻了。
危开笑道:“你,你怎么不醉?”
叶开心皱紧长眉,将手中的酒坛在地上摔得粉碎,指着自己刚在门前柳树上刻下的那句诗道:“你我情深缘浅怎醉人!”
危开好像是被什么给扎了一下,愕然中恢复了清醒。
他一把抱住叶开心,像个给人丢弃的孩子:“小叶!”
叶开心像是对宠物一般拍拍他头:“公公在那边。”
危开连忙紧走几步,正正衣冠,一拜到地:“劣徒危开参见公公!”
海大富哼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小叶,带他下去换件衣服,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是!”
叶开心应道。
海大富看看危开又道:“回你的院子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危开低头:“是。”
两人目送海公公与一干同僚离去。
叶开心一拉危开:“走,把你洗干净是正事!”
危开却展眉笑道:“你我怎么‘情深缘浅’了?”
他用手一指之前叶开心在树上刻下的字。
叶开心哈哈一笑:“好,我请罪!我说错了话!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两人携手入内,只留下那帮倒霉的弟子收拾残局。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星光点点。
危开和叶开心两人比肩坐在房顶上,一人手中一坛上好的汾酒,而危开身侧还有两坛二十年沉酿的女儿红!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笑吟唱,好不热闹。
但两人虽是笑着,眼里却都带着点点寂寞,以前是四个人,现在只有两个人。
如同武功方面各有擅场一样,四大杀手的性情爱好也不尽相同。
危开爱酒,不管是好酒劣酒,一旦逮到机会便会喝个痛快,偶尔也会将叶开心拉来陪饮。于是叶开心便也醉了,与危开一起躺在阁楼上数星星,看流星掠过天际。
醉了的他们躺在月光下如婴儿般纯静,满口的胡言乱语,各自吐露心事,不管是真醉还是佯装,也不管谈资是风花雪月还是杀人掠货,两人总是兴致勃勃。
直到又是两个空酒坛飞下屋顶,轰然破碎,一直在阁楼的月下练刀的江小楼便跃上楼来,一手拎起一只酒鬼,回去找正在品茶不亦乐乎的雪不前给他们醒酒。
雪不前爱茶,尤爱雨前龙井。
一盏茶,他可以细细的品味一个时辰直到彻底的凉透了。
品茶时的他安静的如同处子,总是一个人躺在逍遥椅上,一手合着茶盏,轻轻摇晃。
除了楼上的一对醉猫,楼后的刀风声,雪不前就看外面的风景,自得其乐,反正无人来扰,他大可以这样安静的晃到月落日升,直到江小楼拎来那一对酒鬼。
叶开心雅俗共赏。既然如此,他便既是危开的酒友又是雪不前的茶友。江小楼所要做的不过也就是在他与危开一起醉了时将他们一起拎下来。
江小楼会攒钱,一个钱可以被他掰成八瓣来用。常用来给人付酒帐,借人去逛青楼,不过遇到了挥金如土的雪不前,大手大脚没有节制的危开便没得耐何。小楼的梦想是开一家小小的农场,自己挥汗如雨的耕作,可惜到现在还在攒钱,因为有两个人总是欠帐不还。
这样的一对酒鬼,一品茶师,一傻孩子在清风别业中是特别的风景,亦只有他四人只听命于海大富。
现在,小阁楼上却只余一对酒鬼。
叶开心一反常态,抱着汾酒的酒坛一气疾饮,酒水自然也不客气的溅得他一脸一身,熏得他一袭紫衣满是酒气,上面更是酒渍斑斑,看上去比仍是一身布衣的危开还要狼狈。
他突然手一挥,将酒坛抛下楼去,酒坛摔得粉碎,发出清脆的响声。
危开已经是醉眼迷离,他虽好酒,酒量却不及叶开心,所以每每总是他先醉。
危开抱着自己的那一坛酒,比比划划道:“你,你怎么了?醉了么?哈,这次是我赢了!”
叶开心仰天大笑,纵身跃下楼去,抽出流星剑就地舞起来,一片清辉耀眼依然。
危开左手拎了那坛尚没开封的女儿红向叶开心抛去。
叶开心反手接过,拍开泥封,叹道:“好酒!”
他左手抱着酒坛,身形起落更无半点凝滞,暇余还凑到坛口一阵痛饮。
危开给他豪情激得性起,将自己手中那酒坛也直抛下来,同时身子也跃下。他身法奇快,赶在酒坛落地前已经先接到了去势甚急的半坛酒,在半空中向叶开心做了个邀约的动作。
叶开心举起自己手中的酒坛迎了上去,两坛相撞,“当”的一声劲力相抵,竟将两人手中的酒坛一起震飞。
危开轻“咦”一声,伸手探过搂住了酒坛,一阵豪饮,而后身形才终于落地。
叶开心飞身救下自己那坛好酒,反手将剑插回剑鞘,闪身避开危开。
危开一旦落地,左手拎着酒坛,右手施展“龙爪手”,口中吟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叶开心静静的看着,他人醉心不醉,深知危开弃凌儿与小楼不顾必然是情非得已。
他回到清风别业时也已知花无涯的确切身份,心头惋惜世事无常之余更是对莫小小无限思念。
两个断肠人,一坛断肠酒,怎么不心意相通。
这一对人醉心不醉的酒鬼自顾自的在阁楼范围内互诉衷肠,全没讲海大富与花无涯放在眼里。
海大富平日倒是不嫌他们吵闹,只是如今碍于花无涯在此。于是本想着人去赶散了他们,却给花无涯阻止了。
花无涯站在自己的小楼上,望见阁楼那边紫光耀眼,知道是叶开心在舞剑,危开想来也在陪着。那四个人不出任务时是时常恨不能粘成一个人的。
他想到慕雪亭昔日说过的话:“强按牛头不喝水。”
心中一阵感慨:“任你危开有多大的本领,也还是得在我脚下俯首称臣。这便是权力,江湖之中,朝堂之上人人想要得之的权力。”
一轮红日徐徐自东方升起,映得周遭也是一团彤色。
危开和叶开心二人仰面朝天躺在阁楼前的空地上,危开身边搁着一坛酒,酒已净。小叶左手扶着一坛酒,酒坛口还滴下余酒。
两个人尚未醒来,满身都是淋漓的酒气。
这座阁楼,自给他们四人霸占起便只属于他们四个的禁地,非令不得入内,连海大富也从不轻易去,所以只由得他们笑骂人生。
良久,叶开心微微张天了倦目。
一束清晨的阳光射入他眼帘。
他揉一下眼,又狠命张开,摇摇头,坐起身来。
头很痛,宿醉果然是不应该的。
小叶再次张眼看见危开仍然躺着没动。
他用力一扯危开的鬓发,危开吃痛:“啊哟”一声睁开眼睛,一拳便打了过来,同时叫道:“快松手!”
叶开心松开手,同时身子后倾,避开来袭之拳。
危开撤拳在自己颊畔一摸,道:“小叶,你赔钱吧。”
他一脸的正经,伸手至叶开心的面前摊开。
叶开心一愣,轻轻吹散危开掌心的几茎断发,也随手扯下自己几根头发在风中吹散道:“两清。”
危开哈哈大笑,拍拍身上的尘土:“我们昨天一定发了一夜的狂。”
叶开心微笑道:“不是我们,是你。”
他眉向上一挑:“走了,去见公公。”
危开愕然:“就穿这一身?”
他一指自己与叶开心,两人都是一身的酒渍。
叶开心又好气又好笑,嗔道:“谁叫你打扮成这样去见公公?”
他拖了危开便走:“换了你这一身吧,看着也不像是危开本人!”
“咦?”
“咦什么?人要衣装,马要鞍装!”不由分说的,叶开心拖了危开大步流星。
危开给他拉得东倒西歪,尤在嬉皮笑脸道:“哎呀,我说难道只有我要人靠衣装么?”
“就是你!”不客气的瞪他一眼:“没错,就是你!”再次强调。
银安殿上,海大富正襟危坐。
花无涯也是一身盛装坐在他身后的珠帘后。
他们在等,等危开的到来。
铜镜前,危开正了正头上的金冠,抖一抖全身而制的锦袍,对叶开心道:“怎样?”
叶开心也不睬他,只是正了自己的妆容道:“你回来打算做什么?”
危开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他很正经而严肃的道:“回来清风别业我还要做什么?还能再做什么?难道你不记得我们的身份?”
“我们是杀手!”
叶开心冷冷的道。
前一刻他还是紫衫秀丽的文雅男子,此刻却满眼的冷光,这双流星般的眼睛令江湖多少人望而生畏。
一瞬间,两个人都恢复了杀手应有的冷酷神情。
虽然他们是好友,但同时也是竞争对手。
他们是杀手,是不能有除了服从之外的多余感情的杀手,因此如果是他们对阵的那一天其中一人必死。小叶和小开当然知道。
很久,叶开心苦苦一笑,率先踏出门去。
危开的手伸到一半又抽了回来。
他知道叶开心想说什么,他们本来就是无话不谈的。
可是,危开不能说,也不敢说。
他再次凝视镜中锦衣玉带,风流倜傥的自己,嘴角上挂起一惯的笑容,亦迈步走了出去。
他是危开,而且还是个全新的危开。
走在银安殿的汉白玉道上,危开满脸凝重的跟在叶开心的身后。
叶开心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重,很坚定,他一步一步走,危开一步一步地跟。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走在这条路上,他们已经这样走了十年,从无知的垂髫少年到如今的名震江湖。
海公公高高的坐在银安殿上,就这么看他们越走越近。
危开与叶开心一起跪了下去:“参见公公!”
海大富看着危开那双眼睛,凝视了他很久道:“都起来吧。”
危开一挺腰站了起来,小叶却跪着没有动,道:“公公,明天我要去短松岗。”
“好”海大富点头:“起来吧!”
叶开心这才站起身来,站到了一旁。
海公公看着危开:“危开,你呢?有什么要说的?”
如果眼光可以杀人,危开现在已经死了百多回了。
危开感到自己的手心都是汗,他从来没这么紧张过。
他咬下嘴唇,脸上又显出昔日飞扬洒脱的笑容:“我吗?我回来是为了花无涯!”
他笑得张扬而放任:“我为了她才回来的。”
叶开心脸色一冷,下意识的咬紧的唇,把“为什么”三字生生咽了回去。一双清眸只是怔怔的盯着危开那两片薄唇。
海大富显然也有些惊讶。
海公公微笑道:“这么说你是要回心转意了?”
危开呵呵一笑:“我人来也没说过讨厌花无涯的嘛。”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小叶扯得有些艰难的笑容,继续笑道:“请公公开恩成全。”
海公公看起来比他还要开心,他道:“我要和公主商量一下。”
危开看见小叶眼中的惊讶,痛苦和不信任。
危开脸上仍挂着那耀眼的笑容:“难道无涯她,我是说公主她不在清风别业么?”
海公公微微一笑,长眉高挑。他已经是须发皆白,连眉毛也白了的人,笑起来却比年轻人更有魄力。他道:“公主?公主嘛……你以后还是直接称她的名字好了。她一定很开心。”
他挥一挥手:“没事了,你们可以下去了。”
危开与叶开心分别行礼,转身下殿。
小开走得极快,三两步便追上了叶开心的脚步,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手撘笑道:“走,我为你饯行!”
叶开心回头看他,突而一笑:“好。”两人比肩而去。
花无涯在海大富身后掀席而出,脸上的笑容是志得意满的骄傲。
夜阑人静。
最是热闹非常的临安府逍遥居。
小阁楼上的小轩窗微开着。
一个人影飞掠而入。
小小的惊呼声后,那扇轩窗不引人注目的关上了。
随都会薄如蝉翼的绛红烟纱遮住了烛光映窗,一切就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悦耳的琴音幽幽传来,人们知道那是花魁洛彩衣的琴声。
慕容晓声身着一袭黄衫,依然是那样的温文尔雅的神情。
他是立在洛彩衣身后的。
洛彩衣的纤纤十指轻按琴弦,或拨或弹,或压或掂,或捻或挑,琴音流水,意境悠远。
这首曲子,她永远只会为一人而奏,便如她的舞,也只为一人而舞。
洛彩衣躺在慕容晓声的身边。
慕容晓声如此安稳的沉睡,他那俊雅的脸庞显得纯洁无忧。
洛彩衣轻轻抚着他脸颊,盯着他那一眉一眼,竟像是永远也看不够似的。
抚着抚着,她想起了过去种种。
摸着情人的面颊,她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她想:“或许我和晓声只有这样一辈子偷偷摸摸的,我难登大雅之堂,晓声更是世家子弟,连光明正大的与我相传会都不能够。我不要再做什么花魁娘子!”
她心念及此,拿起梳妆台上那根凤头金簪便向自己那花容月貌狠心划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慕容晓声蓦得张眼,他右手食指轻弹,人也已经到了近前:“彩衣!”
洛彩衣手上的金簪落地。
慕容晓声将她紧紧揽在怀中,看到地上金簪锋利无缘的钗头,从来处事不惊,即使是泰山崩于前也不会色变的堂堂武林第一公子也不禁惨白了脸:“彩衣,你不要做傻事!”连他自己的声音听来也觉得遥远不可及。
洛彩衣给他大力搂在怀中,无力挣脱,只有回首望他,清明如水的眸子里更是烟笼雾绕:“我不要做什么花魁了,我再也受不了。晓声,我们离开这里,离开江南,离开江湖,却一个安静的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好不好?去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过平静的生活,好不好?”
听着她优美而带着哭腔的声音,慕容晓声柔声道:“现下还不是时候。”
他捧起洛彩衣梨花带雨的脸道:“你听我说。你认得我的时候我已经就是慕容世家的长公子了,我一定得重振慕容世家才行。到那个时候,彩衣,我爹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我要堂堂正正迎你做我慕容晓声的妻子!”
他神采飞扬,好像已经看到了不久的美好未来。
洛彩衣依偎在他怀里,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只能更紧的抱住自己的情人。
她不敢奢望自己能够如情人所说能堂堂正正的做慕容家的儿媳妇,但是她更舍不得自己依恋多年,相知甚深的情人。
只有她知道这男子在顶着慕容世家的光环下的悲哀,她怎么能放他一人不管?
慕容晓声亦是揽紧了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软玉温香在怀的慕容公子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个娇俏的人影来,他不由修眉微微向上挑起,唇角边带出浅浅的笑意。
洛彩衣何其的敏感,立刻发现了情人的不专心。
她轻轻咬住慕容的鼻子:“想什么?”
慕容晓声道:“想起了一个好朋友。”
洛彩衣微微显出不快来:“是个女子?”
晓声点头:“是小雪。”
洛彩衣脸上出现光彩:“她还好么?我也很想念她。”
晓声略皱皱眉道:“我要吃醋了,在我怀里还在想别人。”
望着他那双朗星般的眼睛,彩衣轻轻咬上他耳垂:“你好坏,连小雪妹妹的醋都要吃。”
她似乎可以幻想到慕雪亭那飘逸的身姿,那新月般迷人的眼睛,她可以想像那小妹子可爱的顽皮的笑颜。她道:“我们其实还应该谢谢小雪妹妹呢。如不是她,咱们只怕永远不知道对方是谁,你还是那个呆板的少年侠客,我也不过是个青楼中的花魁。对不对,晓声?”
慕容晓声爱怜的吻上她的樱唇:“你说的对。只是连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方。她倒是个可人心的好姑娘,只可惜生性喜欢漂泊,咱们到是一年中难得有几天能见得到她。彩衣,咱们是不是要找那丫头‘算一算’帐才好?”
他俏皮的笑脸平添几分灵动。
彩衣吃吃笑道:“怎么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慕容大公子也学会了油嘴滑舌的?”
晓声道:“这就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我才说要找她好好的‘算一算旧帐’。”
细细算来,他与她相识已经十年,与慕雪亭更是多年交情,竟不知何时学到了她的俏皮。
洛彩衣心甜如蜜糖,早已将之前的伤心与自艾忘到脑后。
她深知慕雪亭的小小心思,心想:“我只有好好的与晓声在一起,才不负雪儿妹妹。”
茜纱窗下,玉人成双,琴声悠远,明如春水,情似金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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