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幻境
林寒渊迷迷糊糊睁眼，视线一片漆黑，窒息感油然而生，猛然起身，发现自己竟被埋在了雪堆里。思绪纷乱，但脑海里第一念头是找人。
他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自己希望看到的，虽然印象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想不起是谁，可心里有个声音说那个人很重要，而且自己必须尽快找到他。
后背是高耸的雪山，他朝前走去，只见石碑旁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堆雪人，他赶忙跑去：“楚楚！”担心受怕的心情在抱起这暖烘烘的小肉团后，终于踏实下来，喜极而泣。
忽然被抱起，楚楚咯咯笑着，把手中的雪拍在他脸上。冰凉的白雪瞬间化为透明的水，顺着少年稚嫩的脸庞流进后劲衣服里。
见哥哥没有如往常一样做鬼脸吱哇乱叫，反而眼睛里有水光打转，楚楚呆呆地问：“哥哥，你怎么啦？”
林寒渊怔愣片刻，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情，笑道：“没事，没事。走，我们回家。”
“那你找到雪豹仔了吗？”楚楚亲昵地搂住哥哥的脖子，脸贴在颈窝撒娇。
林寒渊这才想起来，今天出门是因为跟爹爹吹嘘自己一定可以给妹妹找到一只小雪豹：“没有。山上白茫茫一片，它们太狡猾了。明天继续！”
“好！”
个头不大的两个小不点高高兴兴地往半山腰走。
袅袅炊烟从雪林深处升起，林淼光着上半身在庭院里练剑，分明是寒天冻地的时节，他却汗如雨下，感觉到两小只回来了，他便收起长剑，回屋换了件衣裳，进厨房帮忙。
铁铲凭空翻搅着锅里的菜肴，切菜的林兰秋见丈夫撩帘进来，问：“小屁孩们回来了？”
“嗯。还差什么？”
“锅里的炖肉可以盛出来了。再炒个素菜，就可以吃饭了。不用你帮忙了。”
林淼把肉铲出来，偷摸着尝了一块，结果烫嘴，只好不停吸气。
“叫你偷吃。”林兰秋轻拍了他的肩膀，佯怒道：“把锅给我涮了。”
“遵命。”一流清水扫过铁锅，带走了油渍，林淼单手端盘，另一只手搂上媳妇的腰，轻吻了脸颊，“两小只进屋了，我去摆桌。”
进了院子就闻到饭菜的香气，楚楚嗅了嗅，开心道：“妈妈一定炖了大猪蹄子！是红烧的！”说罢，挣脱着跳下地，跑回屋里。
再一次坐到木桌面前，林寒渊看着热腾腾的饭菜，刚才那种安心、怀念的情绪又一次汹涌而出，这一次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赶忙低头擦泪跑进厨房帮着拿碗筷。
当晚，一夜无梦，林寒渊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很久没有睡过如此安稳的觉了。昨天刚从雪堆里醒来要找人的念头也在楚楚的欢闹声、父母的谈话中渐渐淡忘。
就这样嬉嬉闹闹地过了一个多月，山腰还有些残雪，但河边的柳叶已经抽出嫩绿的新芽，林寒渊还是没找到雪豹的窝。
这天，又懊恼地回家。牵着楚楚走进院子里的时候，见门槛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棕发男人，似乎在等父亲出来，那人察觉到了自己，转头笑着打招呼：“小不点，你好呀。”
笑眯眯的神情，让林寒渊格外熟悉，他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可这个人的称号在头脑中呼之欲出：西沙……长老？
小寒渊点了点头问好，见父亲拿着一个琉璃卷轴放进了芥子袋中，郑重地递给这个陌生男人道：“就拜托你给小雨了。”
“放心，放心。”陌生男人笑眯眯地接过，转身一踏就飞入林中不见踪影。
林寒渊并没有将称号说出来，但隔着水镜观察着幻境中一切的玄婉茹却经由他的灵台听到了：“西沙？他们苍青派有这个人吗？”
“有的。”那天南明长老从冰原回来时，岳长歌就派人仔细调查了苍青派这几大长老。眼见玄族族长亲信伸手，便恭恭敬敬把查的信息递出去。
玄婉茹翻了翻，嗤笑道：“他就是先前闻名的‘黍匿’？难怪苍青派人才辈出。”余光中，悬浮的彩色九阶立方体动了一下。玄婉茹按下心中的讶然，伸出右手，悬空拨动食指，只见比人还高的冰蓝色水镜随着她修长葱白的手指缓缓翻转，看似透明的镜像，背面翻转过来却是另一种景象：
亭台水榭，曲径通幽。青瓦红柱，燕语莺啼。
镜中映出景象细致的连远处枝丫的叶脉也看得清晰。
铮铮琵琶余音绕梁，舞女水袖翩跹，好似谪仙下凡。
一旁的岳长歌都看呆了眼。
蓦然，一抹红影从水上飞过，涟漪还未散去，暗红色的亭柱上就多了几滴飞溅的鲜血。只见金色的长剑穿透了粉衣舞女的身躯，她连带着手中的琵琶瞬间化为齑粉，散落于地，原本精致优雅的亭台水榭也跟着分崩离析。
钟明凤淡然抽回朝阳剑，注视着周围的变化，紧皱的眉头淡了几分。
镜中的场景变化，镜外的木质立方体也跟着变化。幻境每破一层，九阶的立方体就复原一次。
玄婉茹抿着唇，捏着剑鞘的拇指因用力而发白，心里喃喃道：“端木彤，你到底积攒了多少灵力？”竟足够供养幻方造出如此细致的景象。
常人不知道水镜的关窍，但这和八一幻方都是玄婉茹的独门法器。两两互相照应，幻方不用创造的人置身于危险，水镜又能时刻观察幻境的变化。她是整个昱华大陆唯一一个造出庞大幻境却不耗费什么灵力，且能随机应变随时抽身的人。
而她深知水镜折映出的并非身处幻境之人所看到的景象，这法器是能反映该人灵力深浅的。灵力越深厚，映出景象越精致，反之越粗糙。这么构想的初衷是为了方便她能随机应变。
玄婉茹上一次看到那么精美的景象，还是年少轻狂时用幻方困了钟白两家的族长。当时他们解开阵几乎用了一天一夜，她在外面都看困了。
而眼前幻方复原速度越来越快，这才不到两个时辰，八十一层已经破了二十七个。玄婉茹心中越发不安。
原本，她接到仙盟求助的手信时，没怎么在意。上仙界每年下来的人数不胜数，但对于她来说除了四大家族的那几个叫得上号的，其他都是小喽啰。
她没当回事，就只带了几样顺手的法器下来。在客栈想要趁林寒渊睡觉的时候编织幻境获取密轴的线索，再让他沉溺在幻境中直至灵力耗尽而亡，却没成想被结界反弹落入了自己的幻境。
当时的她没多想，以为这个长老只是个擅长防守的，又因他寸步不离，于是想把他们引出来分开。可计划实施的时候，才发现这个长老实力如此强大，仙盟出动了百名差使四十名精英才让计划勉强进行下去。
她搜遍了自己的记忆——上仙界拢共就那么多人，出名的都成为了四大家族的门客，为他们卖命。现在根本没有那么强悍灵力的人。直到那把熟悉的朝阳长剑闪现于雪崩，她才意识到自己太轻敌了。
玄婉茹至今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场比武，虽然自己胜了，别人都觉得理所应当，毕竟差着二十年的修炼，可只有她才知道自己赢得有多勉强。如今看来，端木彤的能力又精进了不少。
可他不是七年前就失踪了吗？难道关于端木家的流言是真的？
眼看着钟明凤已经破了四十九层幻境。玄婉茹来不及多想，踌躇了一瞬，决定向他灵台深处探去，即便要受到反噬，也必须在幻境内将他解决，否则等他出来，哪怕捆灵锁汲取得只剩一丝灵力，以他的实力，也能瞬间将整个仙盟杀光抹净。
于是，命令岳长歌道：“看好八一幻方，给我护法。” 她悬空幻化出两道锁链，这正是刚才拽住林寒渊的那两条。此刻，其中一条正锁着钟明凤的手腕，疯狂汲取灵力以供幻境不会坍塌。
玄婉茹不顾反噬，深入灵台，越过少年江湖快剑、鲜衣怒马的记忆，翻出了埋在心底的暧昧情愫。
一口黑血吐出。
岳长歌大惊，正要上前搀扶，就被再次睁眼的玄婉茹制止了。
“无碍。”玄婉茹抬手抹去了嘴角的鲜血，起身掐诀，轻蔑道：“呵，也不过如此。”
与此同时，一道银色灵力飞入幻方，只见水镜中多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寒渊？！ 你在这一层吗？”钟明凤喜出望外，一直淡漠的桃花眼，瞬间带上了几分笑意，他伸手将人拉进，探上林寒渊的手腕像查看伤势：“抱歉啊，幻境破得太慢，你都没什么灵力了。仙盟大概从上仙界找了帮手。这是八一幻境，咱们得尽快一一破除，等灵力耗尽就出不去了。”
钟明凤牵着林寒渊的手，重新观察这一层的幻境，想着自己先看出门道，再引导着寒渊破阵，刚好补上林寒渊的实战，完成小家伙的愿望。可看了一圈都没察觉到阵眼。
“师尊是在找阵眼吗？”
一转头，钟明凤见林寒渊笑着问，正奇怪。
“不用找了，我就是阵眼。”
话音未落，一把长剑刺入钟明凤腹中，他震惊了一瞬，咬牙提剑刺穿了这冒牌的徒弟。
如此反复，灵力锐减。水镜中的景象越来越粗糙。
玄婉茹原本不安的心，瞬间放松下来，轻声喃喃：“端木彤，你也会有这样的弱点。亏我之前把你当做对手。”
她将手中的两条捆仙锁扔给岳长歌，安排道：“再等一个时辰，他们灵力就消耗得差不多了，等灵力消散了肉身也撑不了多久。到时候记得派人去确认一下。这两个法器赏你了，我要尽快回去把消息告诉族长。放心，我会在族长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的。”
玄婉茹转身时看见幻方又动了一下，岳长歌虽说是仙盟的差吏，也教了他怎么用，但到底是散门散户出身，修炼不正统。她担心他坏了事，又幻化出一道符箓，交给他：“若幻方马上就要复原了，就使出这个杀手锏。”
岳长歌郑重接过，恭敬道：“多谢大人。”
岳长歌恭送玄婉茹后，便按照她教的法子给幻境里的钟明凤设置障碍。完全没注意到水镜另一面映射的幻境：
春去秋来，幻境中的一年也不到现实的一天。
又是大雪纷飞的日子，林淼从镇上回来，采买了不少年货。
“我让你给闺女买的新衣，你买了没有？”林兰秋在厨房淹着咸菜问道。
“买了买了，按照你的吩咐，买的上好的料子。楚楚今年可是本命年。”林淼从芥子袋里拿出红丝绸，抖开给媳妇看，满脸的求夸赞。
“我回来了。”林寒渊从山顶练剑回家，就看到楚楚穿上了红色的新衣：“哥，怎么样，好看不？”婷婷少女在白色的院子里转了一圈，红袖金边，被日光照的耀眼。
翻飞的衣袖和他脑海深处的一抹红影重合，林寒渊有一瞬的晕眩——
是了，他那天从雪堆醒来，不是找什么雪豹仔，而是想找红色的身影。
他没有快快乐乐在家中长到成年的经历，只有起早贪黑跟着掌门习剑的记忆；
他没有一直陪在身边的和睦父母，只有反复噩梦中倒在血泊让自己逃命的双亲；
他没有亭亭玉立一笑倾城的妹妹，只有因自己软弱无能而坠落在悬崖瀑布的最后一声呐喊。
“哥哥，你怎么了？”穿着新衣的“楚楚”翩然走来，伸手抹去林寒渊眼角的泪水，“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你不是我妹妹。”林寒渊红着眼摇头道。扬起手中的剑，闭着眼狠心斩杀了面前的幻象。
他已经因自己的无能失去了双亲和妹妹，现在不能再因无能害死师尊。
林寒渊回忆着路上师尊短暂的教学，奔向最初醒来的雪山。他记得那座山，那是几道天雷之后准备歇脚的山，是地动雪崩来不及飞离的山，是他拖累师尊被埋葬的山。
“我要尽快醒来。”林寒渊握紧手中的亦河，朝耸立的山石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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