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金黄的银杏叶从门外飘过，路过西沙长老身边时打了个旋。
他提着满载而归的灵谷走进书阁，连招呼都没打，直接把芥子袋放到钟掌门面前：“今年西北收成不错。”
不料，正在回信的钟霖直接写歪了字：“回门派了怎么还不出动静。吓我一跳。”
洛安怀抿嘴忍住笑：“仇敌太多。习惯了，习惯了。”
不论多少次，西沙长老都乐此不疲。当初相遇时就觉得这个人过分正经，做事一板一眼。和他北漠师兄一起搭档除魔更是奇葩——洛安怀从未见过除魔喊着一二三四打配合的。别人都是靠长时间的默契除妄，这俩人可好，一个单数出招，一个双数出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年糕。好在妄听不懂人语，这要是放到试炼大赛上，分分钟被对方破解。
洛安怀走近书桌发现掌门又在给仙盟回信，扫了一眼，嗤笑道：“又说我们灵谷交少了？也不看看我们才多少地，怎么能跟陌尘那种大门派比。当初不过是为了方便沟通，才建立联盟，现在可好，管的越来越宽了。”
钟掌门却笑眯眯的：“仙盟这几年在不断扩大，需要养的人多了。他们只有一个名义上的冰原和荒漠，那些小吏也没什么能力，很难除魔用结晶去灵乡各个分舵换金贝，自然只能靠我们。”
叮铃铃。
书阁门前的铃铛忽然响了，两人朝门口望去。门童进来道：“掌门，西沙长老在此吗？山下有故人求见。”
洛安怀和钟霖互相看了一瞬，而后洛安怀淡然道：“我下山看看。”说着，跟门童一道朝山下走去。
山下，玄婉茹等得有些不耐烦。她又看了一遍岳长歌搜集到的资料。心中嗤笑，这人是做了什么，那么些年竟只有一个挚友，不告而别还失踪了。随后又默念了一遍黍匿在江湖上的唯一挚友林雨钟的特点。
“不知阁下是我的哪位故人？”声音由远及近，玄婉茹抬头的时候，西沙长老才飘飘然落地。
“您便是洛安怀洛仙君吗？！”玄婉茹恍然了一瞬，又赶忙解释道，“未事先来信，冒昧到访，望见谅。家父前些时日病重，西去前交代小女一定要保护好某个重要的东西。”说到此，她哽咽道：“可惜家父只交代了是和您一起保管的东西，没跟小女说是什么，也没说放在何处，就咽了最后一口气……”
玄婉茹掏出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故作坚强道：“抱歉，我忘了跟您说，家父是林雨钟，您还记得他吗？”
“林雨钟？”西沙长老思索了片刻，“小雨已经病故了？！”
玄婉茹看着洛安怀震惊的神情，心中窃喜：果然这人就是林寒渊幻境里的小雨！但面上还是满脸的悲伤：“您果然认识家父……”
“是啊，我们曾经关系很好。要不是……哎，往事不提也罢。”西沙长老大袖一挥，好似放下了很沉重的事，“你说的应该是那个东西，我当初跟你家父藏在没什么人去的地方了。我带你一起去吧，那地方不好找。”
玄婉茹差点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赶忙低头作揖：“那就拜托洛仙君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洛安怀撇了一眼腰间的芥子袋，确认是常在出门用的后，转头跟门童说：“跟掌门说，是林雨钟的女儿来找我了，我去去就回。”他停顿了一秒，嘱咐道：“一字不落地告诉掌门，让他别担心。”
门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后，就转身上山往书阁走。他只是个有护身法宝的普通少年，生怕自己传错了话，边走边重复西沙长老说的话。完全没注意身后的千年梧桐树上，一只青鸟从枝头翩然飞向空中。
两个时辰一晃而过，岳长歌着手找人派去冰原了。上仙君说要伪造成雪崩，所以还不能派人直接把他们杀了。
官吏损失惨重，精英里只剩一个水属性的。可他刚才也看到了：这个南明长老灵力在玄家亲信之上，不然也不至于她探查灵台还咳血。
岳长歌决定谨慎些，还是找了个精英，但是金系。毕竟，这尾收的漂不漂亮可关乎着自己能不能去上仙界潇洒。
岳长歌交代完，正要挥手，余光中多了一道黑色的身影。
“师傅，”雷乌沉声半跪在地，抱拳请命道：“烦请准许徒儿跟着一道去。”
岳长歌没想到一直对自己惟命是从的徒弟会第一次提出要求，有些欣慰，却道：“你不能杀他，连鞭尸也不可以。”言下之意，是告诉他不能替他妹妹寻仇。
“徒儿深知师傅已有安排。但多一个人何尝不是多一份稳妥？”
“怎么？你怀疑我的能力？”
“不敢。实话说，我只想回来时把雷霜带回来。”
看着脖颈深埋的徒弟，岳长歌心中不屑。他还以为这个木讷的徒弟终于多了几分血性，结果还是婆婆妈妈的儿女情长：“刚才在水镜中你也看到了，雷霜腰斩已无药可救。霜儿最喜欢白色，葬身于白茫茫的雪原定会如她所愿。你不必多此一举。现在，带人去把跟上仙界的书信往来还有那些记录销毁。”
“……是。”雷乌转身瞥见水镜里的林寒渊斩杀了红影，不再多给一个眼神，默然离开。
海浪暗纹的玄黑长剑直直刺入石壁，天地瞬间分崩离析，一晃眼的功夫，眼前的景象就变成了青瓦红墙，苔痕阶绿，涓涓溪水从远方蜿蜒而至，又消失于缭绕的烟雾。
“怎么还在幻境中？”林寒渊环视了一周喃喃道，正怀疑自己找错了阵眼，就感觉上方一团灵力从远而至。他抬头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艳红，“师尊？”
林寒渊疑惑了一瞬，还是跳起身迎向坠落而下的身躯。温热的身躯撞上胸膛的时候，他看见了师尊腹部的重伤，黑红色的血染了半身的衣裳。顿时心中大憾，师尊是经历了什么？怎么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气息比初见那晚还要微弱，自己居然都可以感受到他了。
稳稳落地后，林寒渊扶着钟明凤换了个姿势，靠在附近的一块石壁上，他瞥见自己胳膊上沾染的血迹，正想扶着师尊看看他背后的伤，眼前的人忽然起身瞬间退了十几米：“你……离我远点。”
钟明凤紧握着剑鞘，眉头紧皱，眼睛死死盯着他。林寒渊感觉自己若是动一下，那长剑立刻就会出鞘架到脖子上。
“好。”不知道师尊在幻境里经历了什么，林寒渊后退了半步，主动拉开距离。钟明凤往小径深处走，林寒渊也在不远处亦趋亦步地跟着。
眼前的背影踉跄了几步，林寒渊慌忙跟近，却被横起的长剑阻挡。他看向持剑的人，横眉冷眼，连原先总是带笑的桃花眼也变得警惕冷厉。
这一刻的师尊，是陌生的。他的脸色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微风轻轻扬起他如墨的长发，背影尤为脆弱，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跟着风一起散了。
“师尊……”林寒渊担忧地出了声。他知道当务之急是帮师尊疗伤，可是出门携带的治疗符箓、药草都没跟着进入幻境。当下他只能用自己的灵力渡给师尊缓解，然而师尊不信任的样子，他怎么都没法近身。
“如果你是林寒渊，当务之急不是治疗我，是出去。”钟明凤只回头看了一瞬，就继续往前走。
林寒渊有些无奈，只好沉默地跟着。虽然还是放不下心，可一想到出了幻境师尊就不会这般戒备自己，可以给他疗伤，便收敛思绪，开始找幻境的阵眼。
薄雾渐浓，林寒渊又稍微跟近了一点，但还是保持着适当距离。
不远处传来野兽低沉的嘶吼声。林寒渊握紧了腰间的剑。倏地，一条嫩绿的藤蔓出现在眼前，前面的人依旧背着身：“雾浓了。你可以近一点。但是……”
“我知道。你的绿藤肯定反应比我快。”林寒渊打断道，主动伸出左手腕，让藤蔓缠上来。
“你倒是不担心我是幻境的一部分。”
林寒渊不解：“为什么要担心？”
钟明凤轻声一笑，没再回答。心里已大致确定这就是林寒渊，而不是八一幻方的一部分。藤蔓的另一边传来富足的灵力，甚至还悄悄咪咪地想通过藤蔓靠近自己给他疗伤，钟明凤暂时安下心来。
茫茫浓雾，师徒俩并肩往声音源头走去。一时半会儿也没发现阵眼，往后的阵眼会越来越难找，但却是教学的好时机：“本来说，回客栈后给你造个小型幻境练练手，没想到一开始就进了最难解的八一幻方。”
“你进来过？为什么叫八一幻方？”
“进过一次。为什么取这个名字要问创造这个的人。不过，我猜是因为这个法器的样子是九阶立方体吧。九九八十一，使用者只需一点灵力转动立方体，便可以造出八十一个幻境，层层嵌套，将人困住，直到灵力消耗殆尽。八一幻方不同于之前跟你讲的寻常幻境，阵法和创造阵法的人是完全独立的。就算创造幻境的人死了，阵法只要不破，幻境依旧不灭。”
“那维持阵法的灵力从哪儿来？”
“从陷入幻境的人身上来。幻方在展现幻境之初就会吸取进入幻境人的灵力。每破一阵，原先创造幻境的灵力就会彻底被幻方吸收进入下一个幻境。你应该知道进入幻境的都是修炼者的灵体，除非有幻境造不出的执念或强大意念，灵体的灵力越薄弱，越容易分不清幻境与现实。而八一幻方有八十一层幻境。”
“所以越往后破阵，就会越难。”林寒渊明白了为什么刚才师尊说要优先出去，“那现在破了几层呢？”
“六十五层。”
声源离得近了，钟明凤才发现低吼的是一只被铁链拴紧瑟缩着脑袋的麒麟，于是问：“书阁的《异兽纪》看过吗？”
林寒渊举起亦河，全然戒备道：“看过。这是麒麟吧。我记得书里说‘其鳞比铁坚，然腹软似狸肚，颈次之。’”说完，他就看到师尊已经用藤蔓把麒麟提了起来。
麒麟痛苦地挣扎着，吼叫声震耳欲聋。不过，这丝毫没影响到师徒俩。林寒渊提起剑就朝麒麟肚子刺去。血淋淋的液体喷溅开来。血水顺着黑色长剑流了满地。
林寒渊抽出剑，头上缠绕着锁链的藤蔓也退了回去。一人高的庞然大物沉重地倒在地上，渐渐化为金色的齑粉，随着风吹便散了。
浓雾也跟着散去，天地顷刻间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镜外，岳长歌不过嘱咐两个人的功夫，再转身时就见幻方飞速复原。来不及细想，他慌忙找出玄婉茹给的符箓，注入灵力。灵力点燃符箓，缓缓燃烧。
这须臾间，幻方已经停了下来，岳长歌瞄了一眼，那九阶立方体还剩两层颜色错位，心中惊诧万分——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幻境竟然只剩了两层！！
岳长歌抬眼看向水镜，只见师徒俩双双朝麒麟砍去。符箓还剩半张未燃，幻方却只剩一层了。
待符箓燃烧殆尽，银蓝色的灵力飞入幻方。幻方没有转回去的迹象，最后一层的颜色却渐渐变得鲜红。
水镜里的景象原本还是斑离繁华的夜市，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吹落了灯笼，熄灭了烛火。深黑的夜空只剩下一轮明月。
林寒渊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停下脚步，心中纳罕：刚才也没破什么，怎么又换了一个幻境？
他侧头看向师尊，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钟明凤在看到眼前的树时，立刻握紧剑转身。林寒渊顺着师尊的视角看去，那里有座凉亭，昏黄的烛光从刻着凤纹的灯笼里漏下来，照着亭边的假山，也映着亭里搂着孩童挽着发髻女子的俏丽背影。那发髻别着簪子，银色的凤蝶吊坠荧荧黯黯。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娓娓动听的声音和着淙淙流水，稚嫩的童声跟着大声朗读着：“谁言千里自今夕，……”
“……离梦杳如关塞长。” 身旁的师尊颤声念道，朝凉亭缓缓走去。那总是盈着笑的桃花眼，此时却染上了些许怀念之意。
林寒渊看着师尊越走越快，却在亭子的台阶下顿了脚。仿佛近乡情怯，手还差一毫就要碰到那女子的肩膀却又收了回来。
然而那女子仿佛感知到了他，转过身来，抬手摸了摸钟明凤的发顶：“旭景回来啦。”又推了身旁的孩子一把：“快叫舅舅。”
小男孩藏在那女子身后，怯声喊了句舅舅就抱着书本跑开了。
女子一身墨蓝襦裙，满眼爱怜地看着跑回屋里的孩子，嗔道：“真的是，还是那么胆小。也不知道是随了我和白念之谁的性子。这次下去怎么样啊？遇到什么新鲜事？快给姐姐讲讲，自成家后，我好久都没跟你一起游山玩水了。”
林寒渊看着那女子的样貌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眼看着师尊被那女子牵着手迈进亭子，顺势就要坐下跟她讲趣闻，也顾不得在哪儿见过了，赶忙上前扯钟明凤的袖子：“师尊！”
可眼前的人纹丝不动，依旧神采飞扬地说笑着。林寒渊第一次见到师尊这样眉欢眼笑的样子，褪去了往日的漫不经心，天真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林寒渊没想到师尊居然会陷入幻境，又拽他胳膊喊道：“钟明凤！这里是幻境！你清醒一点！”
师尊依旧没什么反应，惶惶不安瞬间爬上心梢，林寒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想着上一幻境师尊的教导，开始冷静分析。
显然，师尊面前的这个女子跟解阵是脱不了干系的。虽然看不出她与这幻境哪里格格不入，但可以确定她之于师尊就像楚楚和父母对于自己来说一样。
想通关键后，林寒渊立即抽剑朝她刺去，只是剑尖还未靠近，就被她瞬时幻化出的冰刃弹开。
原本明眸皓齿的女子瞬间神色阴鸷，手握冰刃刀刀朝林寒渊的致命处刺来，速度可谓应接不暇，林寒渊全凭前阵子跟师尊对打的直觉回击。
林寒渊这边费力回击着，还是不忘分心唤醒师尊，他喊了几遍钟明凤都没有反应，想到刚才女子喊他旭景，于是改口喊道：“旭景！”
这一分心就顾不上格挡了，腰腹立刻挨了一刀，落入水池中。
血水染红了池水，天色已是大白。
钟明凤终于恢复了清明，霎时幻化出藤蔓把林寒渊捞出水，放在不远的木栈上。与此同时，拔剑朝她刺去，兵刃相接，快得只能看到残影。
琅琅声刺破长空，墨蓝色的身影撞上树干，咳了一地的血。钟明凤走到树前，再次扬起金色的长剑准备给她最后致命一击。
“旭景，你还要再杀我一次吗？”女子脸色惨白，却盖不住她昳丽的面容。
林寒渊才醒过来，就听到这句话，顾不得伤口赶忙起身朝师尊这边走来。他怕师尊心软，再陷入幻境。
“你不是阿墨。”
林寒渊走近时，长剑已给她最后一击。见师尊眼尾发红，盯着眼前的女子，久久没有把剑拔出来，那脸上痛苦的神色，仿佛是剑插在了他的心口。
幻境再一次坍塌，林寒渊看着愣神的师尊没出声，只是默默牵上师尊的衣摆，握紧手中的剑，警惕着下一个幻境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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