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巍峨,青砖垒起的宫墙之上,层层叠叠的墨色瓦片排列规整,屋檐下朱色圆柱间隔而立,无尽的长廊串联起亭台楼阁绵延不止。三五之夜,坠于檐下的烛火连接成片,灯光倒映在屋檐纯黄漆色的底面,又反射在光滑的青石地面上,显得整个皇城熠熠生辉,气派非常。
朝晖殿是当今圣上的居所,朱红色的沉香木相互拼接成宫殿的主结构,繁复的龙纹雕花宣誓着天下之主至高无上的皇权,屋内明亮闪烁的灯光透过米色的窗纱倾洒而出,衬得整个宫殿金光熠熠。
宫门两侧,身披暗银色轻甲的侍卫相向而立,双手作揖屈腰俯首,两名长衣飘飘的青年从中走过。
“元内监,父皇应该还没歇息吧,可否为我通传一下?”这名元内监,是服侍了当今圣上三十多年的老宫人,陪伴了圣上长大成年,也历经了当年四子篡权的险境,所以圣上对其信任有加,故而刘玄明贵为太子,也始终对其毕恭毕敬。
“太子殿下,皇上早就许您进殿不用老仆通传,怎此番月余未见,反倒拘谨了呢?”已逾知命之年的宫人脸上有了许多皱褶,不知是否是整日赔笑的缘故,不管他带着何种情绪,嘴角总保持着微微向上的弧度,时常让人不知他的笑究竟是否发自其内心。
“佳节之夜,恐叨扰了父皇的雅兴,所以还是劳烦您问一问,父皇是否得空见我。”刘玄明向老宫人作揖颔首,站在身畔的青年也跟着向其行了个礼。
“哎呦,太子殿下还有白公子真是折煞老仆了,我这就去同皇上禀一声,其实原不必这么麻烦的。”元内监赶忙双手作揖深鞠一躬回礼,并保持着行礼姿态后退□□步后才转身朝殿内走去。
白清严抬头好好欣赏了这大气却精致的殿宇。殿内屏风外,身着素裳的貌美宫女手托银盘美酒静立,隔着屏风轻舞的罗裙宛若彩蝶飞扬;墙头案上的灯火悉数点亮,大殿的屋顶映着闪烁的烛光,亮如白昼;围绕屋顶的盘龙雕刻泛着金光,正对殿门高悬着的龙首双目圆睁,炯炯有神的龙眸折射着屋内灯光,宛若生龙注视着来往大殿的臣民,尽显天子威仪。这是他第一次在中秋的夜晚来到皇上的寝殿,周围堪称奢华的陈设不由令他赞叹。
“太子殿下,快请进,璟王殿下在殿内陪皇上赏乐饮酒,您来得正好。”元内监俯下身站在殿门左侧,左手齐腰掌心朝上作出恭请之姿。
“有劳内监。”刘玄明从袖中拿出一锭白银,经过宫人时看似不经意地放在对方的掌心上,宽大的衣袖刚好遮住两人相触后稍加停顿的双手。
“老仆,却之不恭了。”元内监满面堆笑轻声道,眼珠转向站在殿外的白清严,微微点头示意,屈身缓缓退至寝宫门外。
宫殿内,一袭金色长袍的中年男人半倚半坐在朝南的金丝楠木宽阔正座上,帝皇年岁渐高,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一双下眼睑略微发青,面色稍稍发暗,面容很是憔悴,但目光依旧如炬,眉宇之间尽是英豪之气。
“儿臣见过父亲、七哥。”刘玄明俯身颔首,双手抬起与额平齐,恭敬行礼,嘴唇紧紧抿着,额头突然爆起一根青筋,过大的动作幅度让受伤处猛得传来一阵刺痛。
“臣见过太子殿下。”坐在宋帝右手边的青年男子起身回礼,这是当朝的七皇子,为最受宠的贵妃所生。名义上虽是庶子,但论血缘,却与太子是同母所出,只因太子在不及周岁时便被交由皇后抚养,这才有了嫡庶之分。
七皇子名为刘玄业,比太子年长三岁,身材高挑修长,此刻身着薄衫的他,坚实却流畅的肌肉线条展露无余。与太子一样,七皇子继承了贵妃姣好的面容,棱角分明的脸庞与太子有着五分相似,一样挺立的鼻梁之下,标致有型的薄唇与骨感分明的下颌线亦与太子如出一辙,只是深邃的眼眶之中,一双英气的柳叶眼,相比太子多了几分习武之人独有的坚毅果敢。由于自幼师承本朝骠骑大将军习武,他的一身武功颇得皇帝赏识,同时又因较早地参与国政,如今成为了最得势的皇子。
“玄明啊,快坐朕旁边来,秋夜凉,你此次遇袭伤得不轻,怎么没养好就跑出来吹凉风了。”宋帝招手,示意太子坐到他左手边,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慈爱,“你们下去,准备一壶温热的红茶来,莫要太浓。”
“谢父亲。”刘玄明轻轻撩起长袍下摆,端坐于面朝东方的木椅上,“父亲不必为我担忧,清严及时相护,贼人未得机会下重手,现在只是还有些血瘀,过几日便能痊愈了。”
“为了不让为父担心,还懵朕呢?朕可是听闻,你遇袭时当场倒地不起,樊敏昨日也报你伤了筋骨,得休息月余才可恢复。你前几日归来,朕本想过几日等身体好些了再去看你,没想到你迫不及待先来了,也不怕朕把病气过给你?”宋帝轻轻攥了攥太子的手,就像平常人家父子那般,“手那么凉,出门不多穿些。”
“父亲怎么不怕七哥染上病气呢?只宣他陪您听乐赏舞庆中秋。”刘玄明微笑嗔怪道。
“诶,这可怪不得父亲。为兄二十多年来可没染过几次风寒,不像你,母后为你操过多少心呀,这时节可得多注意些。来,我们兄弟二人喝一杯,你饮茶我饮酒。”
宫人已备好一壶红茶静候在旁,此茶产自晋阳,世人称之为晋阳红茶。此茶叶是当世最好、最贵的茶品,举杯便可闻到类似绿茶的清香,茶汤入口后则是红茶的醇香温和,回味却有些甘甜。性温和,最宜秋冬之际暖身,适合体寒之人常年饮用。
两位皇子举杯一饮而尽,并共祝宋帝福寿绵长。
“近日凉风渐起又时有秋雨,气候阴湿,父亲您年轻时右膝遗留下的陈年旧伤,怕是又要发作了吧?”刘玄明微微侧身,提起玉壶为宋帝斟酒,柔声关切道。
“老毛病,早习惯了。”宋帝摆了摆手。
“儿子此次去江州,幸得司马赠了一对鹿皮护膝,说是在岐山狩猎所得,皮草上好。儿子年轻用不上,今日就借花献佛了。”说着,玄明将背上斜跨的布袋取下,布袋中的护膝皮毛柔顺光亮,红棕色的鹿毛长短均匀,看着就觉得暖和。
“嗯,元内监服侍朕这么久,还没我儿想得周到。”宋帝笑意盈盈地接过了护膝。
“下面儿臣便禀告正事吧。关于江州税赋一案,儿臣查看历年记录后,发现州中记载的异常之处主要在于潭、齐两郡。经暗中潜入调查,便发现两郡郡丞、郡守与州长史相互勾结,竟利用贪墨的税款招兵买马屯养私兵,这些私兵将敢于反抗或是打算进京举证的官绅农户赶尽杀绝,甚至还会扮成山贼抢掠运送贵重财物的商人。儿臣在取得两郡罪证返回州府途中遇袭,经过比对贼人所用刀具发现,那次刺杀正是豢养在齐郡的私兵所为。幸好清严及所带军士皆武艺高强,才得以逃脱。如今回想起当时情形,仍心有余悸。”刘玄明缓缓叙述,双眸凝视着宋帝的脸,神情专注,似在捕捉其情绪。同时自己倒了杯茶,举杯慢品,似作随意。
“那刘延呢?当年其父以宗亲之名卖官大肆敛财被削爵流放,朕念其自幼正直聪颖才并未降罪,虽贬出京都却也赐了四品之职,如今他又要步其父的后尘?”宋帝半倚在椅背上的身子直起,面露愠怒之色。
“父亲莫迁怒于他,刘刺史也是无可奈何。”大殿中身着艳丽的舞姬们听到宋帝的怒斥声,吓得停下了舞蹈,集合在一起低头站在大殿中央,元内监闻声而来,挥挥手将殿内的乐师、舞姬、侍女纷纷遣出,随后自己也行礼告退。
见殿内其他人都已散去,刘玄明接着说:“父亲能收到江州税赋有异的举证,还多亏了刺史平日里的细心。”
刘玄明又饮一杯,略微顿了顿,看到宋帝脸上怒气渐消,露出疑惑的神情,继续说道:“刺史偶在夜间发现日常负责打扫内院的家仆鬼鬼祟祟潜入书房,遂留心观察,竟发现其抽屉内的印章常有被人挪动的痕迹。他本想命人抓个现行,却发现府中早已耳目遍布,于是只能从长计议。后来他发现,自己若在月末故意在书房留宿两晚,每月应上缴的税款及记录便会因各种原因拖延,故猜测有人瞒着他做阴阳两本账册。后经其心腹暗中调查,才发现两郡早已与州里奸佞官员勾结,贪污税款,甚至将不愿同流合污之人暗中谋害。”
“数年前我曾听闻前任江州刺史出身行伍,身体硬朗非常,却在赴任后没几年因急病毫无征兆地暴毙于家中,年仅四十,会不会他的死也和税赋案有关?”刘玄业曾与前任江州刺史在军营内短暂共事过,虽职责上并无直接交集,但也一同赴过几次宴席,算是点头之交。
“虽未查证,但不无可能。”刘玄明微微点了点头,缓缓起身为父兄二人斟了酒,继续说:“刘延正是听闻前任刺史被毒杀而非病亡的传言,才不敢打草惊蛇,更不敢直接把这案子搬上台面。好在其贴身老仆的家人未随任去江州安置,半年前恰逢其老仆的女儿出嫁,刘延特地放出风声,为感谢老仆衷心服侍二十多年,定要为其爱女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于是他选了两个守卫护送其回京,为免引人怀疑,其中一个还是被安插于府中的眼线。在运往京都的那车嫁妆里,有一座送子观音玉雕,在摆设底座的小孔中,就藏着其检举一干人等贪墨税款的亲笔文书。他怕有人尾随,还命老仆回家后莫要急着检举,而是待到婚礼当天,亲手交给刘延自家受邀而来的亲眷。”
“如此看来,当年朕没有看错他。”正坐的宋帝微微点头,微皱的眉头已经舒展,尽管神情威严,但嘴角已扬起难以察觉的笑意。
刘玄明敏锐地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神态,觉时机成熟,继续说道:“此案若直接交由大理寺审定,只依据州郡文书、税赋记录以及案犯证词,那刘延终究难逃失职之罪,毕竟阴阳文书上确有他的签章,而其下属们则沆瀣一气,在自己属地内屯养私兵,更是发生了皇子遭袭的事情。”
刘玄明又为父兄二人斟上酒,见宋帝没有打断自己之意,便继续说了下去:“但刘延确实忠君爱国,据我所知,当他得知自己也要下狱时,并没有丝毫辩驳或不满的言辞,只道是相信圣上会给自己公正的判罚。诚然,属下与府内家仆串通一气,新到任的上官确实难以扭转乾坤,毕竟这天下可没有谁能复当年父亲之神勇。”
“哈哈哈,几月没见,怎么你也学会,恭维朕的话了?”宋帝听见此话,开怀大笑,但目光中并没有太多笑意,依然凝神注视着太子。刘玄明很清楚,自己的言下之意,宋帝已经了然于胸。或者说,自己此行的目的,宋帝早就能猜到,无非就是等着,看他以什么方式说出来罢了。
“还望父亲减轻刘延的判罚,方才太子殿下所言,儿臣深以为然。朝中不少言官虽能经久不倒,可大多是精于口舌实干欠缺之辈,遇事只想如何脱罪、如何独善其身,却不思怎么做才能利国利民。此般深明大义敢于担当的忠实之人实在难得。若因下属窜联勾结,在未彻底查明案件原委甚至背后主谋的情况下,凭着现有的证据就将失察的上官直接打入无法翻身的境地,恐会伤了此等忠直之人的心。有些冤情,即使日后得以昭雪,父亲的损失可能也无法挽回。”刘玄业轻轻站起,俯身颔首向宋帝作恳求之姿。
刘玄明愕然,他完全没想到对自己地位威胁最大的皇子会说出这番话,见对方起身后先是愣了一瞬,随后赶紧跟着站起行礼,却不想起得太快拉扯到了受伤处,一时没忍住唤出了声。
刘玄业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弟弟略显不稳的身躯,凌厉的双眸闪过一丝担忧心疼的神色。
“嗨——你们何必呢,朕还没说要治他什么罪呢。”宋帝见太子此般,心中不忍,便也起身缓缓扶起太子。“既然你们俩都为他求情,那朕便下旨,在案件彻底查清之前,刘延便只是暂时革职,软禁家中不得外出,州内事务会另行派人暂代。若查清之后确未牵涉其中,则官复原职,罚没两个月俸禄小惩大诫。”
“谢父亲。”两位皇子异口同声。
“天色不早了,过会朕也要歇息了,你们还有话要同朕讲么?”宋帝的目光环视二人,最终在太子身上落下。
刘玄明欲言又止,思考了一息的功夫,答道:“父亲年轻时,挥刀舞剑英姿飒爽,也因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即便腊月寒冬亦不改练武之习。眼下秋风寒凉,父亲又年过花甲,且腿有旧疾,此次儿臣带回的野山参,您定要按时服用。”
“放心吧,朕自己心中有数。”宋帝摆摆手,不以为意。
“呃……父亲还有……天气转凉,地面阴湿,儿子知道您练武之后贪凉衣着单薄,这殿中的火盆可得让元内监烧得旺些,免得寒气入体。”
“哟,我眼瞧着你母亲,都没你这位太子来得细心体贴啊?”宋帝瞧着玄明调侃道,令玄明呆立在原地一时无所适从。
“父亲寝殿内的地砖由特殊工艺烧制而成,夏可散热冬不吸潮,太子不必担心。只是父亲若要亲自审问国丈、国舅大人,可切莫亲自去到地牢这样阴湿之地,让元内监传人来殿上便好。一场秋雨一场寒,您要多当心自己的身子。”刘玄业微低着头,眼珠偷偷朝上瞄了一眼宋帝,小心翼翼地顺着刘玄明的话柄说道。
“哈哈哈,朕的儿孙,深明孝道,你们一唱一和,嘴上全是为朕,可真正为的,另有其人吧?”宋帝言至此处,稍稍停顿,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两个儿子的面色。
此时,刘玄明望见侧方书案上,写着半首诗,
天青微雨霜意浓,鲲鹏孑然迎寒风。
他缓步走到书案旁,回头望向宋帝。
宋帝默然,微微点头。
刘玄明提起斜倚在烟台上的软毫,写道:
竹窗晦暗风波乱,老臣烛年赤胆忠。
随后,在诗句开头,提上“赤诚未寒”四字。
宋帝起身,默念了刘玄明转眼便对上的诗句,微笑地捋了捋胡须。
“今日是中秋团圆之夜,萧逸年事已高,在谋逆案水落石出之前,朕会将他们父子二人转至闲置的别院看押,太子也莫再牵挂,回府好好养伤吧……哦,还有!以后跟朕说话,别拐弯抹角的,不习惯。”宋帝转身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可以退下了。
“儿臣还有一事相求。”宋帝停下了蹒跚走向床榻的步伐,回过身,他略感惊讶,没料到叫住自己的是刘玄业,“国丈大人、国舅大人之案件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恐会成为铲除政治异己的利刃。儿臣斗胆,愿督查此案探明真相。”
刘玄明满脸惊讶,这案子对诸皇子而言均利益相关,虽定会有人暗中操纵,但由皇子督查必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好,不愧是朕的儿子,自告奋勇趟这浑水。太子呢,养好身子之后,愿与你兄长一同督查么?”宋帝转头望向太子,脸上隐隐透着期待。
“儿臣心中,国丈、国舅都是忠义之士,断不会参与此谋逆之案,故迫切希望能还他们清白。只是他们毕竟是儿臣外祖家人,若儿臣介入难免落人口舌……”刘玄明微微顿了顿,抬起眉头偷瞄了眼自己地父亲,继续说道:
“只是天下悠悠众口,何足畏惧?儿臣愿担世人非议,顺真理正道、辨是非曲直。至于儿臣是否堪此大任,全看父亲心意”刘玄明与宋帝四目相对,他的双眸中似闪烁着光芒。
“朕相信你的品行,不会为了私情拨弄是非,朕也信你们二人的品格和能力。江州与函古关相连,你们干脆去那儿,将此两案一并查清了吧。”宋帝微笑着摆了摆手。
“谢父亲,儿臣告退。”刘玄明的热泪盈眶,这样的结果显然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他缓缓直起身子,望着自己父亲略微佝偻的背影与半百的长发,以及略显吃力地缓步向远离自己方向走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旁边的刘玄业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唤醒了愣在原地的他,轻扶着他一同离开。
月光如水。宫门下,三人一道跨过门槛。两位皇子并肩而行,这是宫墙之内难得和谐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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