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完蛋。”何玄径一拍脑门,懊悔说道,“手机又带上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给师师看。
当时在床上看完时间他记得放回去了啊,怎么一回头又给拿着了呢。
师师当着他的面敲敲手机,说:“怕什么,带进学校呗。”
何玄径收回手机,把书包塞给师师,脚尖换个方向:“得了吧,上次真的长记性了,再带去被发现我等着劝退吧。”
“你要送回家啊。”师师问。
何玄径扭头对他说:“对,你不用等我,我很快的。当年一千米我可是我们那组第一个跑完的。”
师师扑哧笑着:“没人关心,你赶紧去吧。”
何玄径深吸了口气加速跑回家,路过几家早餐店偷瞄一眼。
上楼开门扔手机关门下楼,一气呵成。
他暗自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何玄径捂着脸,喷洒出一口热气:“呼——冷。”
“先歇两步。”
六点,早自习才开始没一会儿,天还没有要亮的意思。路边的灯打得人影子长长,何玄径揉揉耳朵揣起来手,心满意足地朝学校走。
身后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伟大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要坚定科学无神论立场!”他给自己点心理暗示。
倒不是怕鬼,而是这条路上真的就只有他一个穿着校服的。
他不敢向后看,只是一味地迈开步子向前走。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何玄径听到了,那是中年男子独有的浑厚嗓音。
他松了口气。
但当他听到那声音在说的到底是什么时,浑身僵硬,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定住。
“我说让你松手!你抓疼我了!”
男人裹挟着怒气,不屑的语气在宁静的街道扩散:“我松手?抓疼你怎么着了?你是我生的,我还不能碰?打不死你!”
“滚啊,松手!”
“妈的狗东西给老子松手!”
“你信不信我去报警!”
何玄径瞳孔骤缩,倏地回头去看。
莫秋生因为头发被拽着,不得不弯着腰走。这么冷的早晨只套了一件卫衣,哈气不停地从嘴里钻出。
路灯太高,莫秋生的神情看不见。
“还敢顶嘴,我看你就是贱。报警,我能让你走到局子我就不算是你爹!还告我,我就是没管着你你才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那男人停下来,砸掉空闲手指里夹着的那根烟,毫无征兆,打在莫秋生脸上。
何玄径离得还有十多米远,那一声,震耳欲聋。
他挪着灌了铅重的双腿,一点点往莫秋生那边走,呢喃道:“秋生……”
“你还知道你没管过我,那你现在装什么,给老子撒手,看老子弄不死你!”莫秋生双手紧攥着抓他头发的手腕,恨自己没有长指甲,不然定要把它给扎透气。
男人歪头吐出一口口水,那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我告诉你我才是你老子,早知道你长大嚣张成这样,我就该在你妈怀你的时候一块掐死。”
“你有种松手啊,松手试试呢,你松了手我不弄死你我这辈子都活不好。妈的你也算是个男的?说你是男的我都嫌跟你一个性别反胃。”
“闭上你那张狗嘴。你不是愿意上学么,我今天就非得让你上不成。你这种畜生就是贱,上学?大清早的敢吵醒我。我让你上,我让你上……”
每重复一遍,就会有新的巴掌落在莫秋生脸上、头上、身上……
但抓着头发的那只恶心的手没有丝毫要松开的痕迹。
旁边的居民楼开始有灯亮起。
那男人的声音太刺耳。
莫秋生几乎被打着拖着要跪在地上,两只细长的手胡乱的扑,那是因为被按着头而看不到任何。
何玄径不瞎不近视,他经常在这个周围满是近视的学校里感到自豪,可他从未像今天、像现在这样希望过自己赶紧失明失聪。
死命咬紧的双唇,因为疼痛而皱缩在一团的眉头,随着距离的缩短变得无比清晰。
“莫秋生!”
哽在喉头的名字终于喊了出来。
怎么觉着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没有叫他的全名了。
有道身影比何玄径更快地冲过去。
师师。
师师定住脚步,一拳头捶在男人的脸上,连着踹了五六脚才堪堪让他松手。他紧拽着书包一下下拍在男人的脸上,书包扔掉后又去拿手肘去撞他的腹部,师师鼓足着劲,最后一脚踹在他的腰侧,男人才彻底吃痛摔倒。
师师抹了把脸,捡起来刚刚扔掉的书包,把莫秋生拉起来后又带远。
然而莫秋生没有逃脱后的如释重负,反而是在恢复神智的第一时间挣脱师师,咬着牙走回去。
“秋生!”何玄径想要把他扯回来。
师师却把他拦住,给他个安抚的眼神,告诉何玄径莫秋生没事的。
莫秋生扽着男人的领子把他弄起来,二话不说就掐着脖子拖曳着他走向路灯杆子。
“你不是跟我掰扯么!”他重重地将男人的头撞向铁杆,发出道闷响。
一次次的拉远扯近,莫秋生才不管会发出多大的动静,只要不见红他就是不肯罢休。
“我贱是吧,嗯?我问你我贱是吧!”他整条右胳膊已经不再有知觉,只凭着惯性在摁,“不是要掐死我么,来啊,我就站在这不动,今天让你爬起来我不姓莫!”
“秋生。”何玄径的手搁在他的肩头,夹杂着心酸又喊他一句,“秋生。”
在莫秋生耳朵里,那声音犹如蚊蝇,可还是强有力地穿透耳膜听见心里。
视线重新聚焦,眼前的男人已经昏死过去。
莫秋生卸了力气,往后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
师师蹲下来扶住,唤他:“秋生。”
“他妈的,这么帅的脸都给我打肿。”何玄径抖着手摸上他的脸,哭丧着脸还强撑着笑,“疼不疼?”
莫秋生摇着头,喘着气。
“不疼。冷,我只是有点感冒。”他把视线上移,移到师师的脸上,“刚刚好帅,超级酷。”
师师脱衣服的动作一顿,到底还是捂住他的嘴给他穿上外套。
何玄径把书包捡起来拍打干净,对着莫秋生说:“能不能走?”
莫秋生支着师师的膝盖,在何玄径的搀扶下站好,道:“能。”
“先回家。”
“不……”
何玄径跟师师一人扶着一边,何玄径抢过他的话:“回我家。”
莫秋生这才肯跟着走。
“那他怎么办?”何玄径回头看瘫倒得乱七八糟的男人。
莫秋生笑着:“管他干什么,冻死最好。妈的还想打死我,他算个鸡毛。”
师师从后面拍拍他的腰道:“别嬉皮笑脸,记吃不记打。”
莫秋生贴近他的脸可怜兮兮地撅嘴:“你也没给我做饭吃啊。”
“你少装昂,回家再教训你。”何玄径去揪他的耳朵。
莫秋生乖乖走,安安静静地走。
可到家还是挡不住师师给他擦药的时候何玄径专门过来狠按一通,疼得莫秋生呲牙咧嘴。
莫秋生翘着二郎腿,吃着师师洗净切好的橙子,悠闲自在地说:“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
何玄径从阳台进到客厅,刚给班主任打完电话。
他将手机砸向莫秋生,没好气道:“你还先问上我们了,被人打成这样子,舒服了吧。”
莫秋生歪头躲过,手机掉在手边。
“当然舒服了。”
“再不好好说话我真揍你。”
莫秋生撇嘴不语。
何玄径看他那样子就来气,但又本着伤者为大的原则,他好心问一句:“喝水不喝?”
“喝!”
他倒了两杯,一杯给莫秋生,一杯给了师师。
“我说师师,你还要盯着我多久啊?”莫秋生把玻璃杯拿在手里暖着,看向不远处坐着的师师,那目光太强烈,几乎能把他灼烧出个洞,“你想说就说,想问就问,老盯着我我害怕呢。”
说完憨憨笑两声。
“你还有脸笑!”何玄径警告他。
莫秋生立马表演个笑容消失术,佯装正经。
其实何玄径对今天发生的事的原因一概不知,他也很想问,但是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你自己说,别等我问啊。”
这才是老大该有的气势。
“嘁!”莫秋生扶着腿站起来,把杯子放桌上,一脸慷慨大义的表情,仿佛带着临碣石观沧海般的胸怀,重重叹出一口气,而后看向不知名的角落,“唉——”
抱枕砸得他垫了半步:“能说说,不能说滚。”
莫秋生烦躁何玄径打断他刚酝酿好的情绪,只好又坐回去,懒散开口:“什么事也没有,我爸妈离婚,我跟的我妈啊。说实话我真的没见过几次那个贱男人,妈的我妈过生日那天他回来,我靠,给老子气的,差点在门口睡一夜。”
瞥一眼,再瞥一眼,何玄径还是那个样子。
他只好继续说:“不是跟你说过么,那天我打架,其实真的是见义勇为!我送别的姑娘回家,然后被挑衅了诶。真没骗你们!真的!”
“我妈这人……啧,见我打架又提溜骂我一顿,她恼我也恼,没好果子吃了呗,还被她打一顿。靠——两头不讨好呢,没意思。”
说完蔫巴着头,玩校服拉链头。
好一会儿,他又用着那种打抱不平的语气讲道:“那贱男人妈的喝多了想起自己有个儿子了,真不知道我妈留他干什么,给自己找气受,我还沾边落一身灰。”
这回彻底说完,他幽怨地看着何玄径跟师师:“可怜可怜我呢,爹不疼娘不爱的,回到家都吃不上一口热饭,在你们这你们也不给我做好吃的——”
他的语气里满是求安慰,但还在不长记性地瞎嘀咕。
你可以看到对面人的样貌容颜,可以听到对面人的音色喜怒,可以通过观察对面人的行径去揣测他的性格及作风,唯独心心是确实相隔的,以至于不懂心中所想和背后所藏。
他人的声音能被听进去,然未知是暗色虚无。问,往往是最简单、粗暴、纯粹的窥视内心的方式,也会是最令人设防的一步。
何玄径对这些一概不知,因为莫秋生从未主动提起。
听完这些不知是真是假的话,何玄径摸摸鼻梁,脑中一片空白。
“靠,你俩怎么都这个鬼眼神盯着我,我说得很让人同情么?”莫秋生说着又坐远了点。
师师手里的温水都已经凉掉了,可他还是握着。
莫秋生平时的大大咧咧会让何玄径不相信这些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如今亲耳听到也好似在做梦。
他小心翼翼道:“你们……不说话,是因为……真觉得我惨?”
何玄径师师脸上有着如此相似的表情,这是莫秋生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所以他才问。
“我看还是得了吧,你们别觉着我可叹,这些压根不足挂齿,只有大人物才有磨难,是故——磨难落于我。”他张开双臂,大概是坦然迎接着命运送来的一切。
扯到伤口,他捂着嘴角偷偷喊疼。
何玄径坐在餐椅上,喊莫秋生到他身边来。
莫秋生真的怕到何玄径跟前,何玄径还捏他的伤口。
但到底还是磨蹭着前去。
同龄人,本就差不多高。何玄径这会儿坐在椅子上,只能抬头去看。
他平静地说:“让我仰头看着你,然后还喊我老大?”
莫秋生咧开嘴笑笑,随后单膝蹲在他腿边,一脸小弟对老大的崇拜,开玩笑道:“呵呵呵呵呵——其实我该匍匐在地听老大的命令呢。”
何玄径的睫羽打下好大一片阴影。
头顶被轻轻揉着。
那是真实且柔软的触感,两个人同时想着。
原先挂在脸上的笑,完全不见踪影。
“大人物才是最懂借力的,就照你说的,磨难落于你,你借力于我、我们。”
不容置疑且无可置疑,这些话语在心里刮蹭着某人心中的软肉。
按理这时候好兄弟都要抱头痛哭一场,可何玄径适时收回手,莫秋生恰巧别开脸。
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何玄径和莫秋生都猛地转头看向师师。
师师看着自己的手,看得出神。
何玄径预感不是很好,但还有所顾忌。
他慌乱的抓住莫秋生,说道:“你你、你去帮我买盒感冒灵。”
莫秋生不懂,但还是照做。
他三步两回头地走出门,不放心,但因为那是何玄径,他又放下心。
“师师。”
“师师。”
何玄径摸上那双冰凉摊着的手,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
师师是看得见何玄径焦急的神情的,可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四肢根本不听使唤,甚至连后槽牙咬得发疼、发酸都没法放松下来。
手抖得厉害。
牙关里硬生生挤出一个字“疼”。
何玄径看他的样子心里止不住地难受,他拿着那手捂在脖颈上,想给他暖暖。
颈动脉跳得太厉害,以至于师师想抽走。
“师师,叹两口气,把气叹出来。”
“看着我,你看我,是我,何玄径,你看我啊。”
“师师,师师,师师。”
“求你,看我。”
他真的就差跪在地上看他了。
“眼睛涩了就眨眼,眨眼给我看。”
“师师,听我说话,师师!”
他真的就跪在师师腿前,想要换把高点的椅子的念头一闪而过。
师师半天不见半点好转,何玄径有些心焦。上次这种情况一分多钟就能恢复过来,可眼下没有一点迹象。
他捧着师师的脸,跪直身子贴上去。
脸贴在一起,何玄径的嘴也就靠近师师的耳朵了。
“师你听我的,把我的话听进去好不好。”
“我抱住你了,抱住了的,别害怕不许害怕。”
“何玄径在这呢昂,有什么事你就报何玄径的名字,我肯定来,不许害怕。”
顺背的动作一下接一下,背后的衣服都要擦出火星子来。
师师毫无反应。
“是……疼的。”师师连带着气息把这几个字喷出。
何玄径换个动作,将额头抵上师师的额头,鼻尖碰鼻尖,可双手还环着师师的腰际不肯离开。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疼,知道我知道。”
“师师,求你叫我的名字,你喊我的名字好不好,给我点回应。”
“我求你,师你闭上眼好不好,闭上闭上……”
“师师,师师。”
“师师,我求求你,你好回来,你好点。”
“这次不骗你,你喊何玄径,何玄径给你买糖吃。”
“师师啊……你啊,跟我说话。”
“好不好?”
最后的音调已经跑远,不知为怎么的就惹上哭意,鼻腔处横着块硬糖渣子,呛得人不上不下。
对面的头颅终于肯滑落在肩膀上,大口的呼吸声也响起来。
师师从椅子上跌落,完完全全被跪在地上的何玄径撑着。
何玄径腿没有知觉,可还是没让师师的膝盖碰到地上。
起码有五分钟,师师一直在调整呼吸。
那是虚弱但平稳的声音:“玄径。”
就这一声,明明当时是何玄径自己让他叫的,现在师师喊他他又没答应。
何玄径听完暴哭,眼泪像夏天的雨,说下就下。
“去你的师师,你他妈的差点吓死我,我他妈是真害怕啊!我真的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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