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迁带给师师的影响从来都没有消减过。
那些稀疏平常的日子都不过是师师伪装好的假象。换句话讲，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被过去的时迁牵引，那些伤害时不时地刺痛他。
在最需要人呵护最需要人理解最需要人保护的时候，他的母亲选择视而不见，甚至对他大打出手。在师师最渴望关怀最渴望有人为自己撑腰的时候，他的母亲转头笑着看着师怀，对他更是冷眼相看……
他很早就学会自己拿着创口贴贴在伤口上，作用不大，但起码能遮盖住。
师师顺势圈住何玄径的脖子，向上够着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哭声越来越大：“都欺负我……玄径……都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我没有做错事，我什么都没做啊玄径。”
“为什么都这样对我，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都要欺负我呢。玄径我害怕，她打我打得好疼……”
何玄径没见过谁哭得这么厉害，也更是没有手段招数去哄师师。
他只能一寸寸压着师师的身体，来来回回重复：“都怪他们，你没有错，我相信你。”
师师的情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没有收回去的可能性。
那些半夜他都要小心翼翼端出舔舐的伤口，如今碰到何玄径却想掏出来让他看看，让他评评理，让他为自己鸣不平，想从他嘴里听到“你不该被这样对待”的字眼。
原以为万无一失的心理防御，好像总是在遇到何玄径这人时溃不成军。每每当何玄径走近，他就急不可耐要将自己的过去讲给何玄径听，然后忽地发现他们压根就没认识多久，紧急闭嘴——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师你不能再哭了。”何玄径两条腿基本没有知觉了，他不知疲倦地轻拍师师的背脊，“再哭嗓子要哑了师。”
人早就哭累了，只不过觉得还有人愿意陪，便想任性地再哭会儿。
“想喝口水吗，我去给你倒些。饿不饿？”何玄径温温柔柔地说。
师师磕在他肩头咳嗽两声，摇摇头。
“玄径。”音色真的沙哑起来。
“嗯，你说。”
“对不起。”
何玄径松开手而后扳着他的脸，问：“道什么歉？”
道什么歉？不该哭，不该占用何玄径的时间，不该把负面情绪传播出来，什么都不该……
师师没理会何玄径的质问，疲惫地合上眼，借着他手托脸的力量睡觉。
“师？”
师师睁眼。
“困了回屋睡，走。”何玄径起来拽住他的腕子，两只脚跟才在云朵上似的，“听话乖。”
师师跟着那股力量没头脑地往前走。
何玄径扶他到床上，蹲下给他脱鞋，起身给躺下的师师盖被子。
他撑在床沿静静注视着双眼红肿且无神的师师，抬手揉了把师师的脸，抽了下鼻子道：“闭上眼乖乖睡，饿了渴了叫我。明早也不上学，想哭明天哭，今晚不能再哭了，听到没？”
师师努力看向何玄径，浑身像是抽了气力，他张张嘴说：“好。”
思索片刻，他又道：“你……”
何玄径打消他的顾虑：“我不走，我去帮你收拾卷子，我陪着你好吧？”
师师眼皮又沉了些，他有气无力地说：“都在客厅阳台堆着的箱子里。”
“嗯，你睡吧。明早上醒来我就给你整理好了，睡吧。”他手按上房间灯的开关，咔哒一声，屋里就只剩下寂静和漆黑，“晚安。”
两只眼睛并不能在刚关灯的房间里看清东西，何玄径只看到整大片的黑，连师师也都是一团黑。
他凭着直觉拉开卧室门出去，贴心地给师师留了个门缝，让光透进去了些。
师师双眼在关灯后迎来阵阵眩晕，他阖眼缓了半秒，再度掀开眼眸便盛满了那缝隙里漏来的光线……和何玄径动作轻柔的背影。
睡一觉就好了。
何玄径躺在沙发上，用手挡住眼睛叹气。
今下午发生的事他着实没有头绪，能从师师口中得知的那些信息不足以拼起故事的全部，并且还无法证实真伪。
但，很心疼。
没来由的心疼。
何玄径想了想还是坐起来给宫以宁打了个电话。
“喂妈妈。”他照例问候，“你吃晚饭了没？”
宫以宁还在画室，接到何玄径电话时声音很小：“还没有呢，儿子你吃了吗？”
何玄径看看还被他放在门口的购物袋，撒了个谎：“吃过了诶，今晚我跟师师一起吃的饭呢。”
“师师？”宫以宁很久没有和何玄径通电话了，自然不知道何玄径交了新朋友，“那你们两个吃好了么？”
何玄径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继续圆谎：“吃得很好，师师做饭很好吃的哦。对了妈妈忘了告诉你，师师是我新的同桌，还跟我是邻居。今天渐子回家了，我就跟师师一块吃的。”
宫以宁的声音清晰了点：“吃好就行。给我打电话有事吗？”
“没有事就不能打电话关心关心我的妈妈吗？一定要有事才给妈妈打电话吗？”何玄径松松心。
宫以宁隔着电话笑：“你跟小池待在一起久了都变得会说话了啊。”
“哪里来的渐子的功劳！”何玄径佯装生气，“爸爸没空吗！为什么给他发信息他都不回我啊？”
“有吗？我下课的时候还跟你爸爸通电话……”
何玄径急忙打断：“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他只是不想回我那些没营养的信息了。
宫以宁才不会被何玄径的花言巧语迷惑，询问着他：“给我打电话真的没有事吗？还是妈妈不能帮你解决？”
何玄径沉默的这会儿鼻子都酸了，他摇摇脑袋，抬眼往上看：“妈妈我难受。”
如果有个很好的妈妈，再大的人不开心第一反应也还是想妈妈想回家；如果没有，就再等等，会有人的出现成为你的下意识反应……你自己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最近生病了吗？还是考试累了？明天下午不是要返校么，我给你请假，你出去玩玩散散心好吧？”宫以宁有些心急，“最近我空不出时间啊，要不我让你阿姨去看看你？”
她口中的阿姨指的是池渐的妈妈。
何玄径搓着衣角，干巴巴地摇头。
“儿子？怎么不说话了？你在家里等会儿好不好，过会儿下课我就去你那里。”
何玄径回过神，忘了自己还在打电话。
只有一点点音量的手机攥在出着薄汗的手心中，他自己的声音也一再减小。
“不用的妈妈，我睡一觉就好了，你不要担心我。”何玄径就猜方才的话宫以宁会放在心上，他想开口解释又不知道如何说合适，几经措辞，又只好撒谎，“……就是我跟秋生吵了一架。”
他把已经过去的事搬出来。何玄径怕就怕他说自己跟池渐吵架，宫以宁挂了他的电话就打给池渐的妈妈了。
听到这宫以宁松口气：“吵架啦？哎哟没关系的，都是十七八的大小伙，吵吵打打太正常了……”
宫以宁就着这个话题絮絮叨叨十几分钟，何玄径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有些事情没招了，何玄径也会想往后缩缩。
宫以宁不时地回头往画室里看，嘴上一直没闲过：“有时候吃饭的时候递双筷子就都消气了。那要是都不愿当先低头的那个，什么关系都不要处了啊。听妈妈的，都过几天了肯定该忘的都忘了，谁没事儿会把矛盾点记这么久啊。主动点儿，不丢人。”
“……嗯，我会的，妈妈我跟师师去收拾卷子，得空了再跟你通电话好吧？”何玄径换了个姿势——趴在沙发上。
宫以宁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便不再多说：“行，等你跟秋生和好了记得给我回个电话哈，妈妈等你的好消息。”
“好，妈妈再见。”
“再见儿子。”
何玄径趴了得有半个小时。
“我得做点什么。”我得为师师做点什么。
他撩拨了下发丝，走向阳台那几个大箱子。
远处不断地放着烟花，炸开炸开不断的炸开，朵朵绚烂还托着长尾。
何玄径不知为何想到句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觉得这句话十分放屁。
他用心栽的花为什么会不开？凭什么会不开？
那花不仅要盛开，还要开得艳丽开得漂亮，开得比任何花都要娇艳迷人，所有人都要为他的这朵花骄傲！
不开？纯胡扯。
他就这样夹带着点火星子开始把箱子里一沓沓试卷铺出来。
先把卷子按科目分开，然后筛选。先筛掉做过的，再筛掉重复题型多的，继续找有价值的……
师师最后残留的景象停留在门缝里出现何玄径的身影，那时的何玄径还在拿着什么掀来掀去。
一夜无梦。
师师醒来的时候摸了把眼睛，肿肿的。
他拨开被子，迷迷糊糊地光着脚出了卧室。
等他洗漱完才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情，一转身，何玄径就在沙发上躺着，脸上还盖着卷子。
客厅的地板上也不均匀地分布着一叠一叠的试卷。
师师还没做好叫醒何玄径的准备，余光却先瞄到了餐桌上的泡面。
他顿顿脚步，默不作声地把垃圾聚到一起。
师师拿开何玄径脸上的纸，喊：“玄径……”
何玄径没了遮挡物瞬间睁开眼，没反应过来还狐疑地看了师师好一会儿。
“啊？等……再睡会儿，昨天熬了……了个大夜呢。”何玄径伸手把师师拿走的卷子重新强夺回来，“渐子秋生都等着跪谢我吧。”
“玄径。”
虽然很困，但他还是应了一声。
“去我屋里睡吧，别着凉。”
何玄径背对着他：“没事，懒得动了。我就睡一小小会儿，回屋还要走回去，太麻烦。”
音量渐渐减小至他听不到。
师师再一次把何玄径抱着送回床上。
“唔？”腾空的感觉吓得何玄径一抽，脸上的东西也掉地上发出声响，他蹙眉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啊？你竟然能抱得动我？”
同上次一样，他把何玄径送到被窝里盖好被子：“你很轻。”
“滚。”何玄径确实觉得这句话有侮辱的意味，“不许吵醒我。”
“好。”
何玄径从枕头上勾起头，又摔回去：“穿上鞋。”
“好。”
在何玄径的认知中，光着脚在家里走并无大碍，只不过让师师穿鞋已经属于潜意识里的话了。
师师穿上拖鞋把昨晚上何玄径整出来的卷子塞进书包里，然后该扔的扔该收的收。
收拾个差不多他才觉着肚子饿。
师师去冰箱里找些菜，洗洗手打算给何玄径做午饭。
现在还是来到这里第一次使用各种厨具，还没有围裙什么的，他垂着头忙活好阵子。
忙着忙着还接了个师怀的电话，简单聊聊，师怀便说出去玩给他挂断电话。
“玄径。我们吃午饭吧。”正午烈阳当头，躲在家里好不凉快，师师把弄好的饭菜都端到桌上才去叫何玄径，“你可以起床了。”
听到声音的何玄径把被子拉到头上捂个紧，翻个身没好气：“不想起！”
池渐真烦人，每天都叫都叫都叫……诶等会儿，叫我的大概……可能……也许……是师师？
何玄径猛然惊醒，睁眼确认。
师师站在床边，长袖挽到肘弯，正细细地看他。
“我们吃饭吧。”他又重复道。
何玄径烦躁地糊弄两下头发，没回看师师：“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渐子……”
“嗯，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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