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腊月廿三,是招财楼请的舞姬班子登台的第三日。自打红绫来了,前院的喝彩声就没断过——那姑娘生得一副狐媚相,水红舞裙一旋,金步摇坠着的珍珠能晃得人眼晕,再配上软得能掐出水的嗓子,连二楼雅间里掷下来的银锭子都比往日厚了一层。
阿添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白日要劈够供后厨烧的柴,傍晚还得帮着搬戏台子上的道具,夜里更要守在前院,随时等着给宾客添酒送茶。他裹着云墨改的青布夹袄,领口被汗水浸得发潮,刚把一坛新开封的女儿红送到三楼雅间,转身就被管戏台的李班主叫住了。
“阿添,过来搭把手!”李班主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木箱,额角全是汗,“红绫姑娘的舞衣勾住了珠串,你帮着把箱子抬到后台,再给姑娘递点针线。”
阿添不敢耽搁,连忙走过去扶住木箱的一角。箱子里装的全是红绫的舞衣首饰,绫罗绸缎裹着金银珠宝,沉得他手腕发颤。跟着李班主往后台走时,耳边全是姑娘们的说笑声,脂粉香混着汗水的味道,闷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后台的帘子刚掀开,一道娇柔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可是把针线送来了?”
阿添抬眼,就见红绫坐在梳妆镜前,刚卸下一半的珠钗,乌黑的头发散在肩头,水红舞裙的下摆铺在椅子上,像绽开的花。她转过头,眼波流转,落在阿添身上时,忽然笑了:“哟,这小厮生得倒周正,比前几天那个笨手笨脚的强多了。”
阿添心里一紧,连忙低下头,把手里的针线包递过去:“姑娘的针线。”
红绫却没接,反而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勾了勾阿添的衣领:“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多大年纪了?在招财楼做多久了?”
指尖的冰凉混着脂粉香,阿添吓得往后缩了缩,差点撞翻身后的妆奁:“姑娘恕罪,小人还要去给宾客添酒,先告退了。”
“急什么?”红绫笑着拉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他挣不脱,“陪我多说两句话怎么了?你看我这发钗,是不是歪了?帮我正正。”她说着,就把头上那支嵌着红宝石的钗子往阿添手里塞。
阿添的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想推开,却听见帘子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心里一慌,抬头就看见云墨站在帘子边,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脸色白得像纸,原本柔和的眼神落在红绫攥着他手腕的手上,竟像是结了层薄霜。
“云墨公子怎么来了?”红绫也看见了云墨,却没松开手,反而故意晃了晃和阿添相握的手腕,笑得更媚了,“是谢三公子让你来的?”
云墨没看红绫,目光只盯着阿添,声音轻得发颤,却带着点不容错辨的急:“阿添,谢三公子在楼下雅间等你,说要让你送两碟刚做好的杏仁酥上去。”
阿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挣开红绫的手:“姑娘,小人真的要去干活了!”说完,他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到云墨身边,低着头不敢看红绫。
红绫看着两人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指尖轻轻划过梳妆台,没再多说什么。
走出后台,冷风一吹,阿添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他刚想跟云墨道谢,手腕就被云墨轻轻攥住了——那力道很轻,却带着点颤抖,像是怕他跑了似的。
“她没欺负你吧?”云墨的声音很轻,低头看着阿添的手腕,那里被红绫攥过的地方,留下了淡淡的红印。他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道印子,眼神里满是疼惜,还有点藏不住的委屈,“她是不是对你做什么了?”
阿添愣了愣,连忙摇头:“没有,就是让我帮她递针线,没做别的。”
云墨还是不放心,拉着他的手腕反复看了好几遍,直到确认没有别的伤,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些。他从怀里摸出那个油纸包,递到阿添面前,声音软了下来:“我给你买了糖炒栗子,还热着,你快吃两个垫垫肚子。”
油纸包一打开,甜香就飘了出来。阿添看着里面油亮亮的栗子,心里忽然有点发暖——他知道云墨肯定是特意来的,说不定在帘子外等了很久,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刚好在他被红绫缠住的时候出现。
他拿起一个栗子,刚想剥壳,就听见云墨小声说:“以后别再去后台了,也别跟红绫姑娘说话了。”
阿添剥栗子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云墨。只见云墨垂着眼,睫毛颤得厉害,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像是在忍着什么情绪,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酸意:“她……她不是好人,总喜欢逗弄小厮,你别跟她走近了。”
阿添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暖心。他把剥好的栗子递到云墨嘴边:“我知道了,以后我离她远点。你也吃一个,可甜了。”
云墨愣了愣,随即张开嘴,把栗子含了进去。糖的甜混着栗子的香在嘴里化开,他的眼睛亮了亮,脸色也好看了些,却还是忍不住叮嘱:“要是她再找你,你就找借口躲开,或者……或者来找我,我帮你想办法。”
“好,”阿添点头,又剥了个栗子塞进嘴里,“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谢三公子不是让你在府里抄书吗?”
云墨的眼神闪了闪,低下头,手指捻着油纸包的边角,声音轻了点:“我……我跟谢公子说,想来招财楼买些点心,顺便……顺便看看你。”他说着,脸颊微微泛红,像被风吹红的,又像有点不好意思,“我听说舞姬班子来了,怕你被欺负,就想来看看。”
阿添心里一暖,刚想再说点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管事的呼喊声:“阿添!三楼雅间的酒喝完了,怎么还不去添?”
“我得走了,”阿添连忙把剩下的栗子塞回油纸包里,递给云墨,“你快回府吧,别让谢公子等急了。”
云墨接过油纸包,却没走,只是看着阿添的背影,眼神里满是不舍。直到阿添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他才慢慢转过身,往谢府的方向走。
路上的风很冷,吹得他脸颊发疼。云墨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里面的栗子还带着点余温,可他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又酸又胀——刚才红绫拉着阿添手腕的模样,像根刺,扎在他心里,怎么也拔不掉。
他知道红绫是李班主特意请来的台柱子,招财楼的掌柜都要让她三分,谢三公子更是常来捧场,就为了看她跳舞。他一个小小的书童,根本没资格让红绫离开,可他又怕红绫再欺负阿添,怕阿添被别人抢走。
回到谢府时,谢明轩正坐在院子里的暖阁里喝酒,看见云墨回来,笑着招手:“你去哪了?让你买的桂花糕呢?”
云墨连忙走上前,低着头说:“回公子,街上的点心铺卖完了,我下次再去买。”
谢明轩皱了皱眉,却也没多问,只是指了指桌上的酒壶:“过来陪我喝两杯。刚听人说,红绫今天又逗弄招财楼的小厮了?”
云墨的手顿了顿,随即走到暖阁里,拿起酒壶给谢明轩添满酒,声音轻得像风:“是,听说那小厮被吓得不轻。”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担忧,“公子,红绫姑娘总这样,要是传出去,怕是会让人觉得谢家纵容下人,影响公子的名声。”
谢明轩愣了愣,随即笑了:“不过是逗弄个小厮,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红绫舞跳得好,能给招财楼带来生意,掌柜的都没说什么,咱们管那么多干什么?”
云墨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给谢明轩添酒的手稳得很。他知道谢明轩好色,肯定不会为了一个小厮去说红绫,可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阿添被欺负。
接下来的几天,云墨来得更勤了。有时是借口送谢明轩落在招财楼的扇子,有时是说要给阿添送刚做好的包子,每次来都要在招财楼待上一会儿,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盯着后台的方向,生怕红绫再找阿添的麻烦。
有一次,阿添刚被红绫叫住,还没等红绫说话,云墨就拿着个空茶盘走了过来,声音软乎乎的:“阿添,谢公子让你去送茶,说要热乎的。”阿添趁机脱身,红绫看着云墨,眼神里满是戏谑,却也没再阻拦。
次数多了,阿添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每次云墨来,总是会“恰巧”在红绫找他的时候出现,而且每次都能找到借口让他脱身。他心里暖暖的,却也有点不好意思——云墨明明自己都要受谢明轩的气,却还这么记挂着他。
这天晚上,阿添送完最后一壶酒,刚走到后院,就看见云墨站在老槐树下等他。月光洒在他身上,月白棉袍泛着淡淡的光,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你怎么还没回府?”阿添走过去,有点惊讶。
“等你啊,”云墨笑了笑,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热乎的汤圆,“今天是冬至,我跟厨房要了点糯米粉,自己包的,你快吃。”
阿添接过碗,咬了一口汤圆,芝麻馅的甜在嘴里化开,暖得他心口发烫。他看着云墨,忽然说:“云墨,谢谢你。”
云墨愣了愣,随即笑了:“谢我什么?”
“谢谢你总帮我,”阿添低下头,声音有点发紧,“也谢谢你总来看我,给我带吃的。”
云墨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忽然软得一塌糊涂。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阿添的头,动作很轻,像在摸什么易碎的珍宝,声音软得像月光:“傻瓜,我们是朋友啊,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阿添抬起头,看着云墨的眼睛。月光下,云墨的眼神温柔得像水,里面映着他的影子,好像整个世界里,就只有他一个人。阿添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连忙低下头,大口吃着汤圆,不敢再看云墨的眼睛。
他没看见,云墨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眼神里的温柔像化了的糖,却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坚定——就算他不能把红绫送走,他也会一直守着阿添,不让任何人欺负他,不让任何人把阿添从他身边抢走。
冬至的月光很亮,洒在老槐树上,落下斑驳的影子。阿添手里的汤圆还冒着热气,云墨站在他身边,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紧紧靠在一起,像要永远都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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