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湿意，把招财楼的青石板泡得发滑。阿添凌晨寅时就爬起来劈柴，斧头抡得胳膊发酸，指缝里还嵌着木屑，却不敢停下——要是误了后厨烧火的时辰，不仅要挨管事的鞭子，今天的早饭也得泡汤。
刚把最后一捆柴劈好，就听见前院传来丫鬟的哭喊声。阿添探头去看，只见管事正揪着个小丫鬟的头发，把她往柱子上撞，粗布裙上还沾着摔碎的瓷片，显然是打碎了客人的酒壶。
“不过是个贱婢，打碎了银壶还敢哭！”管事的唾沫星子喷在丫鬟脸上，“今天要么赔出五两银子，要么就给我滚去城外的窑子抵债！”
小丫鬟哭得浑身发抖：“我没有银子……我不是故意的……”
阿添心里一紧。他知道那银壶是掌柜的心尖物，值半个月的月钱，一个小丫鬟哪赔得起？可他刚想上前求情，就被旁边的老张头拉住了：“别多管闲事！那管事是掌柜的远房侄子，咱们惹不起！”
阿添攥紧了手里的斧头，指节泛白。他想起自己八岁那年，也是这样被牙婆按着打骂，若不是娘拼了命把他护下来，他早就被卖到更黑的地方去了。可眼下他连自己都顾不住，又能帮得了谁？
正犹豫着，就见西跨院的方向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云墨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手里拎着个布包，想来是给谢明轩送抄好的书。他显然也看见了前院的情景，脚步顿了顿，却没直接过来，反而转身去了掌柜的房间。
阿添心里纳闷，却没敢跟过去。没过多久，就见掌柜的陪着笑送云墨出来，原本紧绷的脸此刻堆满了谄媚：“云墨公子放心，这点小事我一定处理好，绝不让谢公子烦心。”
云墨点了点头，声音依旧软得像水：“谢掌柜通情达理就好。只是三公子说，最近京里的御史总盯着这些‘苛待下仆’的事，若是传出去，怕是会影响招财楼的名声，到时候三公子再来捧场，也难免落人口舌。”
掌柜的脸色瞬间变了，连忙回头瞪了管事一眼：“还愣着干什么？不过是个壶，多大点事！还不快给丫鬟松绑，再拿两文钱让她去买伤药！”
管事虽不情愿，却不敢违逆掌柜的，只能悻悻地松开手。小丫鬟连忙爬起来，对着云墨和阿添磕了个头，哭着跑回了后院。
阿添松了口气，快步走到云墨身边：“你怎么会帮她？就不怕掌柜的记恨你？”
云墨低下头，指尖轻轻拂过长衫上的褶皱，声音轻了点：“我只是……不想看见有人跟我以前一样，被人随意打骂。”他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而且我跟谢公子提过，说招财楼的点心合胃口，他若是知道这里苛待下人，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掌柜的自然会卖个面子。”
阿添这才明白过来。他看着云墨苍白的脸，忽然想起云墨之前说过，在谢府常被谢明轩当出气筒，有时连饭都吃不上。原来他不是不怕，只是更懂这种身不由己的苦。
“你也别总为别人着想，”阿添从怀里摸出个烤红薯——这是他今早偷偷藏的，“快吃吧，还热着，垫垫肚子。”
云墨愣了愣，接过红薯，指尖碰到阿添的手，又飞快地缩回去，耳尖泛红：“谢谢你。我……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半块芝麻糖，用油纸包得严实，“前几天谢公子赏的，我不爱吃甜的，你拿着吧。”
阿添接过芝麻糖，咬了一口，甜得发糯。他看着云墨小口吃着红薯，忽然想起自己攒的那点钱——上个月的月钱被克扣后，只剩下三十几个铜板，离赎身需要的五十两银子还差得远。可看着云墨的模样，他又觉得，就算慢一点，总能攒够的。
“等我攒够了钱，赎了身，就去城外找个活计，”阿添一边嚼着芝麻糖，一边说，“到时候我给你留个地址，你要是在谢府待不下去了，就来找我，咱们一起干活，总比现在强。”
云墨吃红薯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认真：“真的吗？你会等着我？”
“当然，”阿添点头，“咱们是朋友，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云墨的眼睛亮了亮，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像雨后初晴的阳光，暖得人心头发软。可他没告诉阿添，刚才在掌柜房间里，他不仅提了谢明轩，还悄悄把自己攒的二两银子塞给了掌柜——那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本想留着应急，却宁愿拿出来，只为了让阿添能少看别人的脸色。
他更没说，谢明轩根本不是在意什么御史，而是昨天他替谢明轩抄书时，故意把“苛待下仆”的典故抄在书页里，还“不小心”让谢明轩看见，说怕影响谢家的名声。谢明轩虽纨绔，却怕爹的责骂，自然会默许他来“提醒”掌柜。
这些心思，他不能让阿添知道。他只想让阿添觉得，自己是个能依靠的人，是个能和他一起盼着未来的人。
吃完红薯，云墨就得回谢府了。临走前，他拉着阿添的手腕，小声说：“以后要是再遇到麻烦，别自己扛着，等我来想办法。”
阿添点了点头，看着云墨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像被温水浸过似的。他摸了摸怀里的芝麻糖，又摸了摸钱袋里的铜板，忽然觉得，这苦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可他不知道，云墨回到谢府后，等待他的是什么。谢明轩见他回来晚了，又想起早上抄书时写错的字，当场就把砚台砸在了他身上，墨汁溅得他满身都是，还罚他跪在院子里抄一百遍《论语》。
云墨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膝盖很快就麻了。可他看着手里的笔，想起阿添说的“一起干活”，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这点苦算什么？只要能早点变得“有用”，只要能让阿添一直等着他，再苦他都能忍。
暮色渐渐沉了下来，招财楼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映着阿添忙碌的身影。他还在为赎身的银子努力，却不知道，那个总对他温柔笑的书童，正跪在冰冷的院子里，用隐忍和算计，一点点为他铺着未来的路——这条路或许满是荆棘，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他牢牢地留在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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