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是带着凉意来的。清晨刚亮，雨丝就密密匝匝地织满离恨天的天空，打在医馆的青瓦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把空气里的草药香都浸得湿润了些。庄茉柔推开木门时，雨珠顺着门檐滴落，在门槛前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往常这个时候，门阶上该放着那个熟悉的竹篮，裹着青布，装着带露的草药，可今日，只有空荡荡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她下意识往东侧望去，顾卿云的屋子静悄悄的，木门紧闭，连窗棂里都没透出烛火。近一个月来，他从没有迟过，哪怕前几日刮大风，竹篮也准时放在老地方，里面的草药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半点没受潮。庄茉柔攥了攥冰凉的袖口，心里忽然泛起一丝不安，像被雨丝缠住似的，轻轻揪着。
镇民们早已安定下来，顾卿云被大家自发唤作“镇守大人”——他帮着修好了村口的石桥，领着青壮年开垦了后山的荒地，还在镇子东头建了间学堂，请了识字的老先生来教孩子们读书。桑儿每日都要跑去学堂外玩，回来总念叨“顾叔叔教我写了‘桑’字”“顾叔叔给我摘了野栗子”，昨日还搂着庄茉柔的脖子，脆生生地说：“娘亲，我和顾叔叔是最好的好朋友！”
可今日，连桑儿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抱着布娃娃站在庄茉柔身边，小眉头皱着：“娘亲，顾叔叔怎么没送草药呀？是不是下雨了，他没法上山？”
庄茉柔摸了摸女儿的头，声音尽量放得平和：“或许是吧，娘亲去看看。” 她替桑儿拉好衣襟，让她在医馆里等着，自己撑着把旧油纸伞，踩着水洼往顾卿云的屋子走。雨丝打在伞面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裤脚很快就被溅湿，凉丝丝地贴在腿上。
到了屋门前，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想敲门，指尖却碰到了冰凉的木门——门竟然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吱呀”一声开了。像是早就知道会有人来，特意为她留的缝隙。
庄茉柔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屋内比外面暗些，雨天的光线透过窗纸，柔和地洒在陈设上。屋子很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案几，一把椅子，墙角堆着几捆晒干的草药，和他每日送她的那些一样。可下一秒，她的目光落在案几上，呼吸忽然停滞，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案几上没有画，没有册子，只有高高堆起的奏折。那些奏折用明黄色的绫子包着边，封皮上印着“奏”字，有的已经拆开封口，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页边还沾着朱红色的批阅痕迹；有的还没拆，旁边放着一方小巧的玉印，印玺上的纹路虽不清晰，却透着皇家独有的威严。案几上的白烛燃了大半，烛泪堆在铜烛台上，像凝固的霜，显然是燃了一整夜。
庄茉柔的指尖轻轻发颤，她慢慢走过去，伸手碰了碰最上面的奏折，纸页还带着些微的暖意——不是晨露的凉，是烛火烤过的温度。她忽然想起，这一个月来，几乎每夜都能看见顾卿云屋里亮着灯，有时是深夜起身给桑儿盖被子时瞥见，有时是凌晨煎药时望见，她总以为是他习惯晚睡，或是在整理安置难民的册子，从没想过，他竟是在批阅奏折。
天下之主的奏折，本该放在京城的御书房里，由百官捧着，在朝堂上商议。可他却悄悄把这些事务移到了离恨天，移到了这间简陋的屋子里。白天，他是离恨天的“镇守大人”，帮镇民修桥垦荒，给她采草药，陪桑儿玩闹；到了夜里，当整个离恨天都睡熟了，他却要独自坐在这案几前，对着满桌的奏折，处理天下大事，直到烛火燃尽大半。
“娘亲？”
门口传来桑儿的声音，庄茉柔猛地回神，指尖从奏折上收回，才发现自己的眼眶已经红了。她连忙转过身，擦了擦眼角，却没忍住，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不是感动，是心疼，是愧疚。她一直以为，他留在离恨天是为了“安置难民”，是出于君主的责任，却没料到，他是为了她，才把自己逼成这样。一边要顾着天下，一边要护着她，连片刻的安稳都得不到。
是她拖累了他。
这个念头像根针，轻轻扎在心上，密密麻麻地疼。她望着案几上的奏折，望着那方玉印，忽然觉得，自己留在离恨天的 “安稳”，是用顾卿云的日夜操劳换来的。她想起他鬓边新添的白发，那分明是这一个月，夜里批奏折时，熬出来的霜雪。
“茉柔？”
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雨伞“嗒嗒”的滴水声。顾卿云披着件半湿的蓑衣，肩上扛着个竹篮，走进来就看见站在案几前的庄茉柔，还有她泛红的眼眶，脚步忽然顿住，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归于温和，只是声音比往常沙哑些：“雨大，山路滑，采草药迟了些……”
他下意识想把竹篮藏在身后，却见庄茉柔望着他，眼泪还在往下掉，声音发哑：“这些奏折……你每晚都在批，是不是？”
顾卿云的动作顿住了，他望着案几上的奏折，又望着庄茉柔通红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辩解，只是走过去，把竹篮放在地上，伸手想替她擦眼泪，却被她轻轻避开。
“是我拖累了你。”庄茉柔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浓重的愧疚，“若不是我留在离恨天，你不必把朝堂事务搬到这里，不必这样日夜操劳……”
“不是拖累。”顾卿云打断她，语气很认真，眼底满是温柔，“是我自己愿意。天下是我的责任，你也是。能守着你，守着桑儿，再辛苦也值得。”
雨还在下，打在窗棂上，像是在轻轻叹息。屋内的烛火还在燃着，映着案几上的奏折，映着两人泛红的眼眶。庄茉柔望着顾卿云鬓边的白发，心里的愧疚像雨水一样漫上来——她以为的安稳，原来藏着他这样深的付出，而这份付出，让她既心疼，又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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