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城朝堂热闹非凡,权臣和清流互相唇枪舌剑、反唇相讥,差点将文德殿的琉璃瓦顶掀飞!
这场纷争的起因是户部侍郎崔江潮的一番奏请。
崔江潮看了一眼站在群臣首位的严冀,然后挪动着臃肿的身体朝御座的方向跪下,眯着小眼睛上奏:“陛下,臣有本启奏。”
御座上的人将半边身子斜倚在扶手上,一手撑着额头,双目微阖,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他虽身形瘦削,但气势威仪、精神矍铄,那便是景和帝高铭靖!
面对这场无聊的早朝,他早已不耐烦了,这几天因为太子失踪之事,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此时还要听他们絮絮叨叨的议论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更是烦上加烦。
听见崔江潮说要上奏,景和帝缓缓睁开双眼,他的眼神在严冀和崔江潮之间转了一圈,犹豫片刻,终是吐出一个字:“讲。”
崔江潮察觉到了皇上情绪不佳,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陛下,太子失踪六日了,现下民间议论纷纷、人心惶惶,臣担忧若这种不安继续蔓延,会引起其他惑乱,若一直找不到太子,也不能空悬储君之位,臣觉得应当尽快选出新的储君,以安民心。”
景和帝默不言语,又阖上双眼。
兵部尚书秦昉闻言,立马站出来讥讽的问道:“那依崔大人之见,该立哪位皇子为储君?”
崔江潮今日上朝是有任务在身的,有些话不得不说,于是他趁机直言道:“自古以来尊卑有别,梁王母妃为严贵妃,身份更加尊贵,臣以为应当立梁王为储君,名正言顺。”
后面的话自然是对景和帝说的,但景和帝仍然闭目不言。
礼部侍郎兼国子监祭酒孙茂澍忽然出声道:“若论古制,立嫡立长、长幼有序,两位皇子皆非安懿皇后所生,不能论嫡庶,只能论长幼,臣以为应当立年长的成王为储君,且成王才德俱佳、颇得民心,足堪配位。”
孙茂澍的意思是不管梁王还是成王都是庶子,庶子中应当立庶长子为储君。
这番话当然引起了左相严冀的不悦,他微微皱眉,朝孙茂澍凉凉的瞥了一眼。
崔江潮见状立刻质问孙茂澍:“孙侍郎是何意?平日上朝不见你说只言片语,更未曾提出任何为国为民的良方,怎么说到立储你就跳出来了?众人皆知你曾为成王授课,也算是成王的老师,你举荐成王莫非是想当太子太傅?”
孙茂澍昂着头,冷声道:“崔大人莫要血口喷人。”
崔江潮作为严冀的喉舌,一张毒嘴惯会恶意中伤,他晃晃肚子,眼神一撇,颇为不屑:“我哪里血口喷人了?成王身虚体弱,被太医院断言活不过二十岁,孙侍郎一心举荐成王,难道是要毁我大周龙脉延绵吗?”
高翀小时候身体虚弱,曾被太医断言活不过二十岁,姚昭仪为此日夜忧虑,想过无数种方法为高翀治病,但都疗效甚微,她实在没办法了,于是直接求到了安懿皇后面前,安懿皇后没有推辞,她派人去江州找到了有神医之名的李宫裁,李宫裁原本也任职于太医院,后受不得约束,主动辞官回乡隐居,偶尔为乡邻诊脉抓药,诊费收的也很随性,但即便如此找他看病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只因他医术高明,任何疑难杂症经他诊治都能病愈如初。
李宫裁并非浪得虚名,经他医治,高翀的身体已经大好,他如今已然二十,仍健朗体壮,未曾再听闻有任何抱恙。
孙茂澍也不是吃素的,面对崔江潮这种小人,他反唇相讥:“成王如今身体健朗,崔侍郎是危言耸听,况且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崔侍郎张口就是污蔑,怕是贪污受贿的饭吃多了,才如此脑子昏昧,心中尽是恶意揣测。”
崔江潮被孙茂澍踩到了痛处,他涨红了脸:“孙茂澍,你与成王勾结甚久,你们有师徒情谊,你的奏请,本就带着偏私。况且你还想将女儿嫁与成王为妃,若当真成王荣登储君之位,你不就成了国丈?只怕这才是你举荐成王的真实目的吧!”
孙茂澍是个读书人,平日不善争论,此时他气的眼睛都红了,于是豁出去道:“那崔侍郎日日往严相府中跑,又是为何?是为日后梁王登极时记你的从龙之功吗?”
景和帝倏然睁开双眸,眼神狠厉中含着隐隐怒气。
一声低沉威严的呵斥:“放肆!朕还没死呢!你们就想着从龙之功和国丈了?难不成是希望朕马上归西吗?!”
崔江潮和孙茂澍吓得立马跪下,不住的磕头请罪。
此时,大周左相严冀突然站出来,他冷冷的瞟了眼孙茂澍,缓缓开口:“陛下息怒,崔侍郎虽然言语有失,但是初衷是为了稳定民心,如今漠北对我西北边境虎视眈眈,野心难消,若我大周内部再生波澜,对皇权民生都有害无利,臣以为确实应当早立储君。”
众人心里都清楚,孙茂澍这下是彻底得罪严相了,于是个个都屏声禁言,恐怕这场无形的风波牵连到自己。
景和帝看向一旁始终不言语的罗弘渊:“罗相以为如何?”
罗弘渊,大周右丞相,是安懿皇后的亲哥哥,也是太子殿下和靖宁公主的亲舅舅。
罗氏簪缨世家,罗家子弟都曾任皇子亲卫,都是历任皇帝身旁最亲近的人,而罗弘渊年轻时就是当时还只是皇子的高铭靖的亲卫,后来高铭靖登基,罗弘渊自请去东南领兵击退夷族侵犯,他练兵严厉且善于洞察战局、出奇制胜,屡立奇功,他不靠家族荣光,全凭为大周出生入死的功勋升至右丞相之位。
罗家才称得上是大周第一世族!
如今,不管选谁当储君,作为太子的舅舅,他当然都不会乐意见到,况且严冀已经先将步子扎在那里,若他不同意立储,便是严党口中于国于民都不顾的佞臣,那严党便会就此对他进行恶意攻讦。
罗弘渊和严冀都是老谋深算的宰辅之臣,都曾与景和帝有少年相伴的情谊,都对彼此了解甚深。
罗弘渊滴水不漏道:“全凭陛下决断。”
严冀闻言嘴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这个罗老狐狸!
景和帝深深的看了一眼罗弘渊,然后扫视众朝臣,他们虽然都低头静立,但心思各异,心怀鬼胎者比比皆是。
严冀心量狭小又权势滔天,他若看不惯谁,当场便要治罪,比如现在,他突然启奏:“陛下,孙侍郎作为国子监祭酒,不仅毫无师德表率,还言语粗俗无状,公然污蔑朝廷重臣,实在不堪其职,这样的人只会阻碍大周选贤选能,而才子贤良是国之根基,动摇国之根基,应当以谋逆论处!臣以为应当严惩孙茂澍!”
群臣倒抽一口凉气,这个罪名太大了,是诛九族的罪!
景和帝眯起眼睛,不辨情绪。
罗弘渊垂下眼眸,面无表情。
其他人的脑袋都快垂到地面上了,甚至连呼吸都不自觉收敛起来。
就在群臣噤若寒蝉时,一道润朗的声音在大殿响起:“陛下,臣以为孙侍郎无罪。”
众人竖起耳朵,都在想谁这么不怕死,敢与严相作对!
景和帝眼神玩味的看向那道声音的主人,那人着绯红色官袍,长身玉立的站在大殿左侧队列之外,他低着头,看不清其面容。
景和帝对此人印象深刻,他缓缓道:“周璟容?抬起头来。”
那人抬起头,景和帝微微挑眉,他钦点的这位状元郎当真是:面如冠玉映寒星,目若朗月缀清辉,一顾则日月藏辉,再盼则星河敛色!
周璟容,景和二十一年的状元郎,京城人士。其父亲周衍是礼部的一名主事,为人过于忠厚老实,只知出力,不知挣功,因此在官场混迹多年也只是个从八品的芝麻小官,周衍从十七岁开始参加科考,直到三十五岁才考上三甲进士,也曾自觉愧对多年勤学苦读,但他乐天知命倒也心宽。
周衍的资质虽然不算上乘,但他有个聪颖出众的儿子。
周璟容三岁能诵诗,五岁可属文,总角之年入塾,先生授书,过目即能成诵,阐发义理往往见解深刻,同辈学子莫有能及者。
因周衍是从八品官职,周璟容不能直接入学国子监,但他十四岁时,通过考试补入太学外舍,一年后参加公试,以第一等成绩由外舍升为内舍,两年后参加舍试,以优等成绩升上舍,为二百太学生中之翘楚。
自公试至殿试,凡有科场,周璟容无不是榜首之位,一路青云,未尝有半分苦涩。
殿试之上,面对天子策问,周璟容从容应答,条分缕析,辞气慷慨。
景和帝品其样貌才气俱是独一无二,心情大悦,亲点他为状元,并任其补谏院左司谏之职。
见过周璟容打马游街的京城女子,不管是未出阁的,还是已出阁的,全都害了相思病,其中不乏世家贵女,一时间周府的门槛都要被名门权贵踏破了,大家都不愿意放过这位金龟婿。
但不管有多少上门提亲者,无论贵贱,均被周衍拒之门外,并非是周衍不识好歹、有眼无珠,不为儿子的前程着想,着实是有非常正当的理由,那就是周璟容早已定了亲!
周家在周璟容五岁时便与临海谢家定了亲,谢家是百年望族,谢家小姐虽不在京城,但比起京城的豪门贵女也丝毫不差,以周家的境况能与百年世家结亲,绝对是高攀了。究其原因,则是梁家的祖辈颇有些意料之外的渊源,多年前谢家老太爷欠了周璟容祖父一个人情,奈何两人都只生了儿子且都已成婚,便约定孙辈结为亲家。
原本谢家其他人对周璟容还不甚满意,但如今周璟容一朝中举、平步青云,两家结亲便成了珠联璧合。
周璟容还曾经为谢家小姐作过一首诗羡煞无数女子。
“琼英照雪玉生香,
眉黛春山韵自长,
若问倾城何所似,
天河皓月九秋霜。”
了解此事后,那些对周璟容有结亲想法的勋贵世家便就此不提了,毕竟没有名门贵女愿意当平妻,甚至是当妾更是不行。
周璟容在国子监读书多年,孙茂澍是国子监祭酒,也曾时常为太学生们授课,如此说来,孙茂澍与周璟容自然也有师生之情,他出声为老师辩白本也是人之常情,但因对方是严党便显得有些不自量力。
景和帝却不反感这种不自量力:“你为何说孙茂澍无罪?”
周璟容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他恭敬回道:“孙侍郎忧国忧民,心怀对大周的热忱,以毕生才学教书授课,毫不藏私,不能因其真心谏言便被胡乱扣帽子,青莲出于淤泥而不染,为何不荡涤淤泥,反而要怪罪青莲不能同流合污?难道这世间万物都要一个活法?这朝廷官员都要唯一人马首是瞻?”
天啊,群臣再次倒抽一口凉气!这话直指严相,也忒胆大包天了,是真不怕死啊!
周璟容毫无畏惧,他接着说道:“臣以为,若人人皆对朝事噤若寒蝉,绝非清明吏治下的大周朝堂该有的样子,而孙侍郎以身作则,为畅所谏言做表率,不仅无罪,反而应当鼓励。”
大殿之上一片寂静,群臣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有人佩服他有一身骨鲠志气,有人则叹他失了迂回之智。
严冀额角青筋微跳,眼底一抹狠厉闪过。
罗弘渊垂眸盯着手里的玉笏,仍不动声色。
景和帝微微后仰,忽然对今日的朝议来了兴致,他居高临下的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心中暗想:怕是有小鬼要跳出来急眼了。
果然,崔江潮先跳了出来:“大胆,你说谁是淤泥。”
周璟容不慌不忙:“谁接话,谁就是淤泥!”
“你!”
崔江潮怒视周璟容,轻哼一声:“周司谏刚刚句句起高调,实则你与孙侍郎亦有师生之谊,你如今这般意有所指的污蔑朝廷重臣,为孙侍郎开脱,难保不是念及旧日师门情分,有意为其师张目,恐怕你也难脱徇私之嫌,依我看,你今日所言未必是持平之论,不过是借公言报私恩罢了!”
说罢,他偷瞄着御座上的帝王神色,又补充道:“陛下,周璟容作为谏官本该持公而论,只是他将师恩摆在军恩之前,实乃因私废公,误导圣听,这才是辜负了陛下广开言路的本意!”
周璟容无视崔江潮的攀咬,也向皇上奏道:“陛下,臣乃谏官,所言所行皆为大周,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确定太子生死,若太子还活着,此时立新储,日后太子归来该当如何?国无二君,届时恐怕会有一场更为残酷的纷争,比今日更甚!”
罗弘渊闻言眉尾微挑,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握着玉笏的手指微微收紧,这话显然说到他心坎上了,他觉得这么多人争吵不休,到现在为止,只有周璟容说了句人话。
景和帝俯视周璟容,周璟容就站在那里不动如山,似玉似石,不为外物所扰。
崔江潮今日是不打算放过周璟容的,他疾言厉色:“周司谏怕不是刚才走神了吧?都已经说过了太子下落不明,以致于民心不安,为了稳固民心,才必须尽快选出新的储君,况且太子已经失踪六日了,若能找到早就找到了,周司谏的说辞明显是为了拖延立储,难不成台谏也被成王给收买了?”
崔江潮不愧是严冀最得用的鹰犬,在扫除政见不合的对手方面,崔江潮下手既快又狠,他知道论谏官言语失当效果甚微,于是便釜底抽薪,把周璟容打成成王高翀一党。
周璟容沉着回道:“我是实事求是而已。”
崔江潮趁机更添一把火:“你这是朋党之说!皇储于国于民都至关重要,若为大周子民考虑,应当尽早立梁王为储君才是。”
又开始扣帽子了!
周璟容皱眉,语气凌厉的反问:“若谏言便是朋党之说,那还要谏官何用?大周自太祖时便畅通言路,要求以仁政、民本为出发点规谏朝政和百官,这才设谏院置谏官之职,谏官朝议的言论都可豁免于罪,何有朋党之说?而且若以崔侍郎之言,那你提议立梁王为皇储,是否自证你是梁王的朋党?”
崔江潮被堵得,脸先是白了一白,后又红了一红,简直如画师手中的画板一样五彩斑斓。
严冀面沉似寒冰,唇齿紧抿。
罗弘渊不用侧目就能感受到严冀的怒气,这位周状元怕是要倒大霉了,能否活过明日都未可知呢!
不过周璟容那句“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太子下落”,让罗弘渊有一瞬间的犹豫,到底要不要点一点这小子,这场热闹也看够了。
罗弘渊松松手指,正准备举步上奏,忽然,一道清丽明亮的声音从殿外响起:“我觉得周司谏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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