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璟容放衙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孙府，孙府的小厮看见是他，赶紧将他让进门，边带他往里走，边说道：“老爷是被抬回来了，现下刚上过药，换了干净的衣衫，朝服上洗下来的都是血水。”
周璟容听见这话，满心无奈，同时也更恼高华离！
他踏进书房内室，见孙茂澍趴在床上，面色苍白，唇无血色，额上还有细微的冷汗，几缕灰白的碎发更显苍凉。
周璟容赶紧上前俯身问道：“老师，可疼的厉害？”
孙茂澍睁开眼，气弱道：“无碍，你怎么来了？”
周璟容道：“我来看看老师。”
孙茂澍微微颔首：“先坐吧。”
周璟容坐在一旁的圆杌上，刚坐下又要站起身：“老师可要喝水？我给您去倒。”
孙茂澍动作缓慢的摇了一下头。
周璟容看见老师如今这般虚弱的模样，恨声道：“靖宁公主太过分了，今日她毫不顾念老师高龄，对老师的处罚如此狠厉，还将老师革职，做事决绝！可见传闻不假，靖宁公主本就是暴虐嗜杀之人。”
孙茂澍道：“子煊，并非如此，公主殿下实则是为了让我远离这场争斗。”
周璟容字子煊。
孙茂澍到底在官场多年，又兼国子监祭酒，他纵观全局的眼光和深度比周璟容老练太多了。
周璟容蹙眉：“老师怎么还替她说话？”
孙茂澍轻声道：“你之前不是也不赞成我参与立储之事？如今我依皇命得以还乡，再不过问此事，既不得罪成王，也不用担心日后造严党报复，不是正好？”
周璟容对此还是颇有微词：“可她革职就算了，为何非要打您四十大板？我不赞成您参与立储，是因为您再过几年便要致仕，我们都知道严党惯会使些见不得人的烂手段，您完全没必要在最后这几年因为党争陷入风波，保留了清誉干干净净的回乡颐养天年多好。虽说您也算是成王的老师，但立储不仅是国事，也是天家的家事，圣上心思百转，若是圣上不中意成王，那您说再多也没用，若圣上不中意梁王，那严冀权势再大，想让梁王成为储君也不容易。”
孙茂澍知道周璟容才思敏捷，但他对官场和皇权的认知还是过于稚嫩了。
孙茂澍叹道：“子煊啊，哪有你以为的那般容易？若皇权当真至高无上，那今日靖宁公主在朝上所说的淩州城惨状便不会发生了！一场涝灾便死了二十多万百姓，可见大周地方官员何其糜烂！已经腐到骨子里去了。他们上下串通，蒙蔽圣听，圣上的施恩不能惠达百姓，百姓的苦痛无法传递给圣上，这中间的蠹虫势力何其庞大，这些人都由谁操纵？是严党！你以为圣上不忌讳严冀吗？圣上默许靖宁公主在朝堂上借题发挥给严冀和崔江潮一个下马威，还依靖宁公主之言推迟了立储之事，足以证明圣上此时非常需要有人能制衡严冀。况且这四十大板内侍府的人并未用力，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虽有些皮肉伤，但未动及筋骨。”
周璟容不明白：“可靖宁公主离京五年，在京城朝堂上并无势力，拿什么与严冀抗衡？”
孙茂澍摇头：“她到底有什么依仗，我也不清楚，但是她今日在朝堂上的言行，不仅智慧机敏，更从容自信，这么多年，她是第一个能让严冀受挫的人。”
周璟容自嘲道：“她不仅让严冀受挫，还让我丢了人，不仅丢了人，还得陪她西行。”
孙茂澍唇边一抹笑意，知道自己这个学生今日在朝堂上受了委屈，算是生平第一遭了，心中定然不服，他自小比旁人出众，年纪轻轻便状元及第，从未受过如此奚落，其实周璟容并非恃才放旷的傲慢之人，只是他一路走的太顺利了，至今还未栽过跟头，便觉世间事大抵不过如此，其实官场险象环生怎可能一帆风顺？
孙茂澍叮嘱他：“你今日在朝堂上言辞激烈，为我得罪了严冀，严冀和崔江潮都是器小之人，他们肯定会报复你，你若留在京城不仅自己危险，你父亲也未必不会受牵连，靖宁公主今日在朝堂上虽是让你丢了人，但让你随她西行，实则却保护了你，不过西行之路危险重重，严冀刺杀靖宁公主一次不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子煊，你若遇见危险，要见机行事，保命要紧，知道吗？”
周璟容问：“她真的能找到太子吗？”
孙茂澍实话实说：“不知，但靖宁公主蛰伏五年，突然回京不会毫无准备，不论她找不找的到太子，等一年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若那时京城已无我容身之地，我便不回来了……你若能平安随靖宁公主回京，便请靖宁公主给你谋条明路。”
周璟容垂眸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老师，你相信她能挽救这糜烂的朝堂？”
孙茂澍没说话，其实他也不知大周的明天会如何，他确实累了，该歇歇了。
孙茂澍缓缓道：“子煊，回吧，你我师生此一别，恐再难相见，我让小厮备了一包文房四宝，是我当初上京科考时祖父送与我的，老坑端砚、徽州漆烟墨、善琏湖笔、磁青纸皆是上品，我日后回乡采菊东篱下，也用不上这些东西，就送给你吧。若你不喜欢，就替我给你父亲，我们当初是同年科考的学子，上京时还同行过一段路程，就当我这个昔日的同窗送与他的礼物吧。”
孙茂澍这么说是给了周衍极大的面子，他虽然和周衍是同年的学子，但他是那年的探花，周衍只是三甲进士，后来孙茂澍一路高升至礼部侍郎，而周衍十几年如一日的待在主事的位置上，两人如今身份差距巨大，孙茂澍对周衍另眼相看，还是源于欣赏周璟容的才华。
周璟容起身撩袍跪地，深深的俯下身去，重重叩了三个头：“谢老师，老师授业数载，学生受益匪浅，如今各奔东西，山高水长，惟愿老师此后身康体健，食则甘味，寝则安枕，春赏百花秋望月，冬品雪霜夏听蝉，福寿绵长，岁岁如今日。”
“好，你一定要平安。”
·
京城城东罗相府，只见正厅筵开玳瑁，身着豆绿色布衣，头挽碧玉发簪的高华离坐在主位，罗弘渊坐在侧首。
高华离笑道：“这是家宴，本该舅舅坐主位的，您偏不坐。”
罗弘渊没了朝堂上的作壁上观，也没了年轻时的杀伐果断，他此时就像个和蔼的小老头：“既是家宴，也讲尊卑，公主殿下身份尊贵，理应如此。”
他亲自给高华离夹菜：“这是你爱吃的蟹酿橙，还有莲房鱼包、酒酿蒸鸭、芋头酥、梅花汤饼。”
高华离的饭量很是不中用，她忙说：“舅舅也吃，莫要只顾着我，您知道的，我从小饭量就不行。”
她又问：“怎不见表兄和……表弟？”
罗弘渊有两个儿子，嫡长子罗清安是罗夫人所生，比高华离大两岁，幼子罗易安是外室所生，认在罗夫人名下，由罗夫人抚养长大。
罗弘渊解释道：“清安和易安跟着你舅母去了杭州灵隐寺祈福，估计还要十日才能归来。”
高华离垂下眼帘，有一丝失落，看来她出发之前是见不到他们了。
罗弘渊挥挥手，让侍女全都退下了：“这里留琼仙一人服侍就可以，你们都退下吧。”
“是。”
罗弘渊知道琼仙是高华离的心腹侍女，便独独留下她一人，舅甥间才好说说体己话。
罗弘渊问：“你中的毒可好些了？”
高华离故作轻松道：“好多了，身体已基本无恙，除了日后不能生育以外，别的与常人无异，李神医果然名不虚传。”
罗弘渊闻言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身为女子不能生育，人生一大憾事。
高华离宽慰罗弘渊：“舅父，无碍的，我此去凉州，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未可知，还想什么生孩子的事情，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说起这个，罗弘渊心里的担忧更添一层：“你说严冀派了断魂楼的人在淩州刺杀你？断魂楼是江湖门派，一向不牵扯朝堂，严冀是怎么勾结上断魂楼的？”
高华离回忆起三日前刺杀她的人，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呀，但我想我应该见见这位苏楼主，也许见到他，我就知道答案了。”
高华离为罗弘渊斟满酒，自己也斟满酒，舅甥俩均是一饮而尽。
她道：“舅父，你还是讲讲皇兄失踪之事吧，舅舅都知道些什么？”
罗弘渊缓缓道：“近年来，我们大周与漠北边境频繁发生冲突，虽说这些摩擦规模有限，未致大战，却如附骨之疽，扰得边地不宁，紧绷的氛围始终未曾消散。两月前，太子殿下自请替圣上巡视边防，实则是为了与漠北谈判在边城开放榷场，让两地互通商贸，不仅促进边城繁荣，也能还边地安宁。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只有一件事不同寻常，严冀在太子殿下出发后的第二日，突然把严侧妃接回严府，说是严夫人身体抱恙，让严侧妃回府侍疾……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皇兄是在返程路过凉州时失踪的，皇上派出了最精锐的玄甲卫奔赴凉州寻找太子下落，至今还未有消息。”
太子侧妃严敏儿，是严冀的二女儿，五年前被指婚给太子高岩，这本是严冀的一场算计，他惯会两条腿走路，一边谋夺太子之位，一边又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高岩，不管最终高萼能不能上位，他都给自己留了条路，若高萼上位，严冀顶多折损了一个女儿而已。
但这场婚姻又何尝不是景和帝的算计呢，景和帝对高岩这个太子很满意，为了防止严冀对太子下手，他也乐见严家的女儿嫁给太子，这样一来，严冀若想对太子动手，便该有些顾虑，可景和帝低估了严冀的不择手段，即便女儿守寡，他也要争这个太子之位，或者说他最想挣得是皇权！他的根本目的是实现自己的野心！
高华离现在明白了严冀为何要迫不及待的动手，她道：“皇兄与漠北谈成了开放榷场一事，算是为大周立了一件大功，储君之位更加稳固，若皇兄活着回来，严冀再想为高萼谋太子之位就更难了，所以他才在皇兄刚刚离开边城时便痛下杀手。”
罗弘渊叹气，这些天他也夜不能寐：“也不知太子到底如何，是否还……活着。”
高华离眼眸一暗，又饮了杯酒。
罗弘渊问：“华离，玄甲卫在凉州都没找到太子殿下，你再去凉州能找到吗？”
高华离想了想：“他们找不到，不代表我也找不到，皇兄是在凉州遇袭的，无论如何总要去一趟凉州才是，况且严冀一直盯着我，我若不引开他的视线，无法真正去找人。”
这番话另有深意，罗弘渊知道她心中已有了主意，他说再多她也一定会去的，于是叮嘱道：“定要万分小心才是，可有什么是需要舅舅做的？”
高华离抬头望向门外的暗夜，弯月高挂在深邃的夜空，一切都显得不太明朗。
她道：“不必，舅舅这些年明哲保身，处处忍让严冀，委屈舅舅了，您本是盖世无双的大将军，屡立战功，若非因为那件事，您本不用如此容忍严冀，华离这些年虽然不在京城，但心里一直对舅舅感激不尽，之前京城中还有皇兄和舅舅互相照应，现下皇兄下落不明，我又要西行，京城中只留舅舅一人，华离心有愧疚，只是还需让舅舅委屈半年，待我半年后归来，一切都会尘埃落定，若我回不来……届时自有人来将罗府众人接走。”
罗弘渊听这话有几分交代后事的节奏，他心下难受，但不忍让高华离看出来，他温言道：“舅舅在京城等你，到时候还做你喜欢吃的蟹酿橙。”
高华离笑着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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