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物撞地的脆响,混着轮胎擦过湿滑路面的“刺啦”声,瞬间撕开雨幕。
几个打着伞的路人探出头,又缩了缩脖子往雨里凑。
黎淮若脚步猛地顿住,握着伞柄的手一紧。脖颈微转,视线越过雨幕望去——沿街商铺的灯突然次第亮起,暖黄的光透过雨雾晕开,照亮了前方十米外的混乱。
马路上,一辆外卖电瓶车侧翻在地,银色的保温箱裂了道缝,餐盒从里面滑出来,骨碌碌滚到排水口旁。糖醋排骨的汤汁混着雨水在水洼里洇开,顺着水流往阴沟里渗。
摔倒的骑手正以一种近乎迟缓又艰难的姿态,几次试图从地上撑起自己。
前后车辆因这场混乱而停驻,刺目灯光像是一把凌厉的剑,刹那间劈开层层雨幕,将那骑手的面容与身形照亮。发丝被雨水打湿紧贴在男人额头上,疲惫与沧桑尽显。
水洼里啪的一声,定制皮鞋踏碎水洼中倒影。
黎淮若立在水中,任由水渍洗刷鞋子。
雨势陡然变急,砸在黑伞面上的声响更急。豆大雨点砸在积水里溅起水花,再次重重砸落在别处。
黎淮若站在老字号糕点铺的屋檐下,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雨水顺着脊骨滑进衬衫,凉意简直要渗入心脏,却始终浇不灭喉间灼烧。
袋里的龙井糕还温着,隔着纸张传来的热度却暖不透掌心的凉。
他盯着十米外那个挣扎的蓝色身影,喉结动了动,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淌,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麻烦让让。”路过的行人撑着伞匆匆走过,伞沿撞了黎淮若的胳膊。
他踉跄半步,目光却没离开那个骑手。
对方终于跪坐起来,左手捂着右膝,头低着,能看见后颈的发梢在滴水。雨幕里,他的动作慢得像被按了慢放键,每动一下都牵扯着黎淮若的神经。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黎淮若往前迈了半步,伞沿几乎碰到前面的路灯杆。
“需要帮忙吗?”旁边的路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伸手要去扶骑手。
“不用……谢谢。”骑手的声音很哑,带着点喘,却硬是撑起身子,瘸着腿去捡散落的餐盒。他的动作很利落,只是右腿不敢用力,每走一步都往左边偏。
“怎么回事?没事吧?”路边人好心询问,为他捡起不远处因此事故而飞出去的雨衣,“这雨下得滑不溜秋的,你慢着点。”
“没事……谢谢,抱歉。”骑手抹了把脸上的水。
众人七手八脚扶他起来。他瘸着腿去扶电瓶车,后车架上的保温箱撞得哐哐响。
男人跟大家一一谢过、再一一道歉,最后蹲下在积水里摸索餐盒,订单早已泡发。
黎淮若的视线落在自己颈间的紫丝带上。
除了八年前那场分别,每回登机前。宫予夜总要说“等我回来”。
可后来呢?电话打不通,邮件被退回,连画室里那幅未完成的油画都被涂得一片漆黑。
骑手终于把最后一个餐盒塞进保温箱,弯腰去扶电瓶车,突然踉跄了一下。黎淮若下意识伸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他看见对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映出一张熟悉的侧脸——鼻尖那颗痣,在灯光下像颗小小的朱砂。
是他。真的是他。
黎淮若以为自己早已放下,可当这个人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他才明白,有些感情就像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时间再久也无法抹去。
他内心惊痛交集,脸上神情呆滞,双目充血紧锁在那位骑手脸上,试图从那沾满泥水与狼狈的身形中寻出些熟悉轮廓。
可是盯了好久,那道让他满心迷茫的身影,与记忆深处那个挺拔、意气风发的形象实在相差甚远。
雨势渐渐小了,沿街商铺的灯光在积水里晃成一片模糊的光点。
黎淮若站在原地,看着骑手骑着电瓶车拐进巷口,蓝色雨衣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被雨幕吞没。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冰凉,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混着雨水淌了下来。
黎淮若转身往车子的方向走,脚步有些沉,丝带在颈间缠得更紧了些。
“小心点哎,雨天路滑!”
“等会开慢点啊——”
“谢谢你们,麻烦了。”事故主角受到路人帮忙骑上车,上车前再三鞠躬对帮助他的人道谢。
几位路人目视着他离开,互相交谈着,脸上免不了的皱眉:“哎呦,真心疼。”
“下雨天骑车骑这么快,哎。”
那道反方向离去的背影十分消瘦,在黎淮若眼底留下灼热鞭痕。
他僵在原地,皮鞋陷进积水里,半天挪不动步。
“去查一下,”他对匆匆赶来的陆宇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刚才那个骑手,叫什么名字。”
陆宇将伞倾斜,他顺着老板怔愣目光看去,只看见空荡荡的雨巷和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
无非就是一起外卖事故而已。
黎淮若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把油纸袋往怀里又揣了揣。里面的龙井糕,多年后的今天没能送出去。
雨还在下。
右手肘又开始疼了。他左手无意识掐进右臂,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肉里。这个从小养成的毛病,经年累月,那里结着块暗红的痂,像道褪不去的印记。
他收拾好面部怆容,扭头时脸上已经挂起得体笑容对助理说没事。
纸袋被雨水浸透,油渍在牛皮纸表面洇出暗色纹路。他抱着半湿的糕点往街边挪步,黑色轿车雨刷规律摆动,像某种倒计时器。
在这不足百米的路程上,黎淮若回头了六次。
第七次回头时,伞骨恰好接住坠落的叶片,青黄脉络间凝着水珠。
八年。
黎淮若靠在窗边忽然对着车窗呵气,在朦胧雾气里勾勒记忆中的侧脸。
洛杉矶的棕榈街与陆家嘴的霓虹都曾出现在失眠的夜里,最终却在这个落雨的西泠桥边。
一切的一切都打破了黎淮若的幻想,他开始想,都是假的吧。
轮胎碾过山庄路面虚线,碾碎一帧帧泛黄画面。
后座阴影中,黎淮若的指节掐进座椅,喉结滚动咽下所有拟声词。微信好友申请声、急刹声、骨裂声、微信拉黑提示声,最终混成耳畔空调出风口的嘶鸣。
御龙湾的雨还没停。
黎淮若踩着水洼进院门,梧桐叶上的积水正啪嗒啪嗒砸在肩背。陆宇和司机搬行李的动静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掠过爬满常春藤的围墙,倒显得这占地千平的庄园更静。
黎淮若在美国那会儿,急着去想那院里的花草,而如今早在进家门便丧失了所有心情。
踏进屋内首先听到的是脚步的回响。
玄关地面泛着光,黎淮若的皮鞋跟叩在上面,“嗒——嗒——”的回声撞着穹顶,撞出满室空荡。
从前这时候,总该有阵清浅的琴音从二楼飘下来,混着咖啡香。
宫予夜总说他煮的茶,偏又爱端着马克杯凑在画室门口看他调色。
可此刻只有壁钟的滴答声,一下下凿着他心口。
少了太多东西,少了太多人。黎淮若心里止不住地空落,来不及换鞋就去寻那些记忆里的藏品,可反应过来后恍然发觉是在另一座庄园里。
“淮若总,合同放桌上了。”陆宇抱着文件箱轻手轻脚进来,第三份文件抽出来时带起页子,三亚海洋馆柠檬鲨认养标题加粗。他将其放在客厅桌上,同老板打声招呼后离开。
黎淮若没应声。
他扶着雕花楼梯往上挪,每一步都像踩着棉花。衣帽间的穿衣镜透亮无尘,一看便是定时打扫,他解袖扣的手一顿。
镜中倒影里,卧室床头柜上的银相框歪着,像被谁碰倒又懒得扶。
他满心怀疑,回到卧室拿起相框。
玻璃罩下,相纸有些发黄。少年一身学生打扮,站在相框内半身陷在花堆雪中。他笑容朝气,露出一口亮白整齐的牙齿,简直能驱散周遭阴霾。他的指尖悬在枝丫间,眼尾那抹狡黠像夜中星火,鼻尖那颗小痣在雪色里格外分明。
后来黎淮若总爱用唇峰蹭那处,看对方耳尖泛红笑他,“黎淮若你别亲了。”
照片拍成之时,他们甚至没在一起。
一瞬间,马路上那片混乱的场面再次惊扰黎淮若的脑海。
震惊、疼惜、懊悔……种种心情席卷心底。
他无法想,也不敢再去想。
站在马路边,黎淮若没有上前;站在相框前,他一样没有上前。
相框中那少年当年飞去美国,匆匆对他提出分手后失去消息。
黎淮若怪他吗?
怪吧。但更多的,是怪自己无能。
他将相框捧在手心,肩膀微微抖动。指腹贴在照片里少年的脸庞,隔着玻璃来回摩挲,动作逐渐急切。
他执拗摸着,想冲破阻碍用掌心温度触碰少年脸颊。
床头柜边发出物体碰撞声响,黎淮若无力蹲靠在床沿。艰难抬起眼皮,却瞥见相框下留有一串十八子和一条红绳,他下意识摸向腕间,那里本应留有一道红痕。
黎淮若拿起红绳,恍然记起曾经那人捏着他的手腕……
“初见时阳光裹着这截腕子,我满脑子都在想——”相框里的少年仍在笑,“该用红绳缠住这捧要化的雪。”
那人突然拽过黎淮若的手,红绳绕上他腕骨:“等雪化了才准摘。”
“化不了呢?”
“化不了就绑一辈子。”
那人睫毛凝着霜,嘴角却翘得放肆。
手机在地板上震动第三遍黎淮若才松开手,抬眸看向那串缠在自己手腕的红绳,末端打了个死结。
雨幕肆意倾泻,恰似眼前冰冷的玻璃罩。
重逢像一把钝刀将记忆劈开裂缝,一个他困在玻璃相框里,而另一个他溺在泥泞中,连倒影都支离破碎。而黎淮若与他的无尽呢喃与温柔长情,都被禁锢在这一方方正正相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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