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B区的喧嚣几乎要穿透包厢门板。
宫予夜抬腕看表，指针卡在十点三十七，指尖在蛋糕盒棱上敲出轻响，奶油香气混着冷气机的风从盒缝渗出来。十八岁寿星的庆生流程早已烂熟于心——十点四十整，推车载着蛋糕与礼物准时入场。
他扯了扯白手套，将礼盒上的缎带又理得平整些，将推车轱辘碾过地毯。电梯升至五楼，门刚开条缝，隔壁包间的笑闹声就撞了出来，裹着某首流行歌的副歌旋律。
宫予夜推着车贴墙走，走廊尽头的挂钟分针刚滑过四十分。
指节叩门三声，门板后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门被猛地拉开，彩纸礼炮“嘭”地炸响，金箔碎片混着电子音乐扑面而来。
正对门的投影屏光刺得人眼睛发酸，“庆祝楚上绪二十岁生日”几个鎏金大字在烟雾里晃。
右侧墙面钉满照片，彩色图钉将相纸戳出星星点点的洞：骑木马的圆脸蛋小孩、举着奖状咧嘴笑的少年、海边冲浪板上晒得黧黑的身影，在暖光里层层叠叠地铺展成青春图谱。
包间比四楼的大出一倍不止。粉色气球挤成云朵吊在墙角，金色拉花像瀑布似的从天花板垂下来，扫过沙发背。
本次生日聚会，登记的宾客年龄在十几岁到三十岁之间。他们的打扮以复古为主题，寿星楚上绪坐在主沙发中间，浅蓝格纹衬衫是他总在ins上晒的那个小众牌子，手腕上的手表跟官图里的限量款一个样，正跟人聊兴趣。
左墙边堆满未拆封的礼物，叠了一层又一层，两位保姆蹲在一旁整理，方便主人家晚点拆礼物。
庆生现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沉浸在这欢乐氛围中。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起哄，聊起最近朋友圈的热议话题。
“听说那黎氏独子认养了一条鲨鱼？”
“这南淮集团，又来一位猛将。”
“在三亚认养，唉，人忙到头都没得看上一回，还要把三四百万撒出去。”
“问问淮若哥，或许能让你们去看看。”楚上绪笑他们，眼神却飘着寻一人身影。在玩闹间隙，他的目光总会不经意落在那位服务生身上。
在宫予夜刚进门时他就注意到，这位男管理员虽然脸上带伤，但是战损模样更加引人注目，尤其是鼻尖那颗痣最扣人心弦。主要是，那人让楚上绪感到很熟悉，不过忘记在哪见过。
最后，他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突然有人轻碰他的手肘：“你哥……那什么，你表哥还是堂哥？宫氏那小子……”
没等楚上绪说话，另有他人出声：“你没事提他干嘛？上绪都没不记得他那表哥长什么样。”
楚上绪瞥了他们几眼，没说话。
宫予夜为宾客开第六瓶DRC LT，楚上绪故意碰倒了桌角留有残液的酒杯，碰撞声从地上发出，葡萄酒慢慢渗入米色毛毯，染上石榴红。
“哎，不好意思。”楚上绪作势弯腰去捡，被服务生制止后嘴角一翘。
宫予夜单膝点地，指节扣住杯柄拾进推车。白手套拂过桌面，新取的高脚杯落定桌面。睫羽始终低垂，没有投去多余目光，左手背在身后掐紧掌心。
职业素养得体且标准。
"收拾完推车就走。"宫予夜对同事说完，抬眼正撞进楚上绪的视线。
对方支开围在身侧的朋友，勾着手指朝他招了招。“辛苦你了，一会儿十一点半请你喝酒，不同意的话我可以让人打电话给经理。”说完，那人笑着后退一步，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闻言，宫予夜微微一愣，随即又露出礼貌微笑，他没办法拒绝。
偶然间的侧头，一眼扫过去。成百张照片被磁铁钉成星图，抓周时攥着算盘的胖娃娃，满岁宴上被奶油糊了半张脸的小寿星，成人礼上举着香槟杯的清俊少年——然后，他的呼吸顿住了。
他从几百张照片中看到了两张里有自己。
第一张是圆头圆脑的婴儿和他的合照。
另一张是三人照……小孩的怀里抱着一个肉嘟嘟的幼儿，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孩儿。宫予夜认出来了那个抱孩子的是自己，奇怪的是下面写着“三岁生日提前过”。
他盯着照片，莫名觉得背后发凉。
那个男孩儿……？
大学同学的名字都记不全，更别说学龄前的旧人旧事。上回翻旧相册是什么时候？大概是搬离老房子那年，母亲把他童年的东西全塞进纸箱，说“占地方”。
“宫哥，车收拾好了。”服务生的声音惊得他缩了缩手。
宫予夜最后看了眼照片里的自己，转身时制服下摆扫过墙沿。包间里突然爆发出欢呼，几个男孩挤在电竞椅上，耳机线缠成乱麻，游戏里的爆破声混着他们的惊呼炸成一片。
楚上绪坐在主位，举着酒杯对他笑，杯中的酒液晃啊晃，像极了毛毯上那片石榴红。
等人离开，楚上绪喃喃：“宫哥？我的好表哥也姓宫。”
进入电梯后，那些少年记忆也被隔绝在电梯门外，坠落瞬间，宫予夜脑海里那些记忆碎片如秋叶，每一片秋叶上都写了一个名字，稀稀落落，浮现又消散。
电梯门开，刹那间，“黎淮若” 三个字猝然浮现，重重砸在他心底最柔软处。
想到这个名字，心底更多是愧疚。
宫予夜走出电梯时，下意识抬起手指，轻轻触碰腕间银灰色袖扣。
这袖扣造型别致，呈一架精巧钢琴模样。
八年四季更迭，世事变迁，这对袖扣始终陪伴在他身边。是他现下生活中最贵重的东西，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都是。
宫予夜站在四楼舞池边，等待着定点巡查统计。冰桶残冰处理完毕桌上的手机适时亮起，还有三个小时才能下班。
他的目光瞥见4D区门口站着王明理，陈梓芯说分担4D消费的话还“嗡嗡嗡”悬在他头顶，一阵阵苦涩感在心底蔓延开来。
自己兜里有多少钱，宫予夜再清楚不过。抬眼望向吧台后的酒柜，那排罗曼尼康帝的酒标在射灯下泛着暗红。
他想起上周替客人开的那瓶，有一位客人打趣说单瓶售价够他交十五年房租。
不知道4D区的客人能消费到什么程度，会让他兜里的钱倒扣吧？
舞池里的音乐突然拔高，电子鼓点撞得人耳膜发疼。夜转身往安全通道走，路过消防栓时瞥见镜子里的自己。
两年前浦东机场的穿堂风突然灌进后颈，他想起那时攥着母亲病单的手，比此刻撑冰桶的手指白的吓人。
记忆里破吉他的弦音混着油锅的油烟，呛得他鼻子发酸……
可这些都比不过钱塘江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那是种能渗进骨头缝的冷，混着母亲输液管里嘀嗒的药水声，在记忆里刻成了疤。
"予哥！4D区怎么样？"服务生的喊声打断了回忆。
宫予夜深吸口气，把涌到喉咙口的酸意咽下去说了声“没事”，理好领带直往外走。路过吧台时，他又看了眼那排罗曼尼康帝，酒标上的年份刺得眼睛生疼。
“刚4D的主也来舞池了，就那。”宫予夜顺着调酒师的目光看向舞池。
舞池的镭射灯扫过人群，宫予夜的呼吸忽然卡住。
那人倚着玻璃吧台，穿一件拼接设计的紫调休闲服。领口和袖口在臂弯处泛着珍珠母贝的光，下摆却接了段凌乱的绸缎，走动时像泼了半杯葡萄酒，晃出流动的光泽。
他手里拿着一杯龙舌兰，以钻石与金箔为装饰。
那张脸，与方才看到合照上第三个男人重合。
宫予夜呼吸一紧，视线一滞，下意识拿记忆里初恋的模样，去细细对照。
岁月流转，黎淮若脸角轮廓依旧清晰深刻，时光不仅没带走他的帅气，还赋予他成熟与沉稳。
强烈情感冲击着宫予夜内心，重逢的喜悦如滚烫的岩浆在心底翻涌。可与此同时，生疏感像一层霜丝丝升起，覆在他心头，冰冰冷冷。
八年……太长，或许对方早就恨透自己。
照黎淮若那性格，见着自己估计只会温和笑着，用轻缓、自然的语气说声好久不见。
如今早不如初，又何必上人眼前讨嫌。
宫予夜回神准备离开，忽然，被注视者目光回转，停在他身上。
两道目光交汇，刹那间，时间被按下暂停键，两人就那样静静凝视彼此。
不经意间的对视最为致命，哪怕周遭音乐震耳欲聋、喧闹此起彼伏，但都无法搅动他们之间那一片静谧。
顿时，宫予夜的瞳孔微缩，眼中闪过一瞬惊愕。
紧接着慌乱如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先一步移开目光看向其他跳舞的宾客。
宫予夜顾不得头上冒出的细汗，匆忙往五楼赶去。
他害怕面对黎淮若，害怕面对曾经那段被自己亲手斩断的感情。也曾懊悔没能在手上留下一张合照，朋友们充满笑意的脸庞，逐渐变得模糊与朦胧，最后被遗忘在漫漫岁月长河中。
宫予夜指尖摸向西裤缝线，仿佛还能触到当年撕碎的照片毛边。
他还记得波士顿航班腾空那刻，窗外虹桥机场光斑渐缩，像被按碎的糖纸最后被丢进垃圾桶。
抱着决心离开，却又无数次在脑海中去勾勒过往。
麻辣烫店屋檐下、钢琴与大小提琴合奏、一家团聚、玻璃花房下那幅没有完成的画……一道道声音开始远离他，哪怕绞尽脑汁去寻，也只抓到梦的尾巴——再想起来已变得熟悉又陌生。
宫予夜一遍遍去翻手机相册，渴望能找到被自己遗忘的点点星河，而最后每每都以失望收尾。
纽约凌晨四点的初雪簌簌落进衣领时，弟弟突然扑进他怀里。廉价围巾间散落的紫铅笔屑，随剧烈颤抖飘成雪。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崩溃。
从那后，他就决定尽快回到中国，听着陈望宁调侃尾音、面对江莜肆虐调笑、抓住黎淮若带香衣角……但不论是什么原因，但客观原因就是他回不去。
夜幕梦境中，海水翻腾，一阵阵猛浪拍打过来，快将他淹没。五年，让他彻底看清自己的生活或许本该这样。
宫予夜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却又泄气似的叹口气，忘记自己戒烟有段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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