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宫予夜想,或许……比较顽皮、不知天高地厚。
灯光过于明亮,刺得他有些恍惚,下意识垂睫,看着地上被灯光拉长的投影,想来这些早就不重要。
那些过往,宫予夜既想不清,但似乎也没必要再回想。
他头脑格外清醒,满心装着母亲高昂医疗费用;脑海不断浮现母亲那疲惫不堪的脸庞;而他此生努力方向,只有让母亲后半生安康顺遂。
黎淮若像扔石子一样抛出问题,投入宫予夜内心湖面,泛起层层涟漪,看似平静。
而宫予夜在心底拼命说服自己保持平静去回应,哪怕曾经再甜蜜,但已消散云烟,如今两人生活轨迹早已不同,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立场回复黎淮若?
若有,该以何种身份?又该用怎样姿态与方式,向他诉说这八年种种?
他绞尽脑汁,思索该对黎淮若说些什么,是“好久不见”,还是“对不起”?或许这些答案黎淮若都不想要。
在回杭州之前,他并非没预想过与旧人重逢的尴尬场景,那时他还心存侥幸,想着时光匆匆,应该没多少人还记着。
然而,现实情况却与想象大相径庭。
黎淮若看向他的眼神里,分明有着未曾消散的熟悉与眷恋,根本不像他以为那般早已将自己忘却。
宫予夜心里再三想开口却始终住嘴,心底的暴风雨卷起海浪,一波接着一波,狠狠拍打心岸。他心跳剧烈得如同战鼓,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大脑更是飞速旋转,唯一念头便是如何逃离这个让自己不知所措的场景。
卫生间灯光明亮,看着眼前人的眸睫因紧张而细颤,黎淮若心底不禁一沉。
他不愿意说。
那意味着……
“先生,我还有事要忙。”
黎淮若的应答被中央空调吞没,喉结滚动咽下所有称谓。神色一黯,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声音低沉而沙哑:“抱歉,是我……唐突了。”
闻言,宫予夜摇头,他挺直脊背目光闪躲,掠过黎淮若后匆匆离开。
这场景,远超黎淮若预料。
他曾经的爱人,方才在名利场上勇敢保护别人,对他的到来却感到恐慌,最后仓皇而逃。
心里渐渐升起郁闷、难过,让他难以自持。
"记我账上。"黎淮若瞟了一眼侍者躬身捧来的账单,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敲下两条消息。
第一条发给陆宇,让他即刻接入后台管理中心的权限;同时告知陈梓芯,这笔消费直接并入宫予夜的年终奖,眼下先从他月薪里扣除,不必让他知晓。
第二条则是指定新品牌钢琴放置于三楼,特别注明宫予夜值班期间,仅允许他使用专属的那架。
陈梓芯一一应下。
凌晨两点多,西湖景区周边的喧嚣已然散去,只剩静谧夜色。隐匿在景区一角的九十年代居民楼,在朦胧月色下显得愈发陈旧。外墙石灰早已斑驳脱落,裸露出黯淡红砖。
狭窄楼道里,墙皮大块剥落,灯光既昏黄又闪烁不定,映照着满是灰尘的台阶。
脚步声渐渐逼近五楼。推开门,便见左边小鞋柜,上面并没有几双鞋。墙上挂钟有规律运作着,宫予夜进门换好鞋转身走向临湖一面。
房子仅六十七平,宫予夜想等母亲身体转好,再买大点。
推开窗,透过纱窗看西湖朦胧轮廓,湖水与月光交织,他的心中,也因此得到一丝慰藉。
那句“抱歉”如同魔咒,久久萦绕在宫予夜耳畔。
他思来想去,实在不觉得黎淮若有哪里做错,反观自己,在遇到旧人时,脑子瞬间变得一团浆糊,甚至连最基本的招呼都没打。他满心自责,刚才是否太没礼貌?连职业素养都忘得一干二净。
宫予夜到现在还想得起刚刚那阵心跳的抖动,他甚至都怕黎淮若会听到。
洗完澡,他简单处理右颊,将纱布贴在伤口上。回到客厅后依旧被这些思绪纠缠着,他拖着双腿,像散架一样重重瘫倒在沙发上。
老式木制沙发颇具年代感,坐上去吱呀作响,不仅没有给他带来丝毫舒适,反而让本就烦躁的心情愈发糟糕。
蚊子叮咬拉回宫予夜思绪,打开手机,看见自己做钢琴家教的那户女主人,发消息让他这周不用去,他们一家要去法国旅游。
手机屏幕光光照在天花板上,宫予夜的目光也随之上扬。
他很爱音乐与美术,少时更是投入钢琴事业刚起水花……不过种种迹象或许都表明,他的辉煌只能是过去。
给人做家教,无非是不想自己的技艺埋没无尽生活深渊。
回完消息,他把下午外卖兼职调到早上,都结束后才起身回房睡觉。老旧电扇呼呼转着,温热的风无法驱散夏日的闷热,也吹不散难缠的烦恼。
宫予夜不舍得开空调,那时租房子几乎检查个遍,一个没注意签合同后,才发现空调耗能指数为四。
开一晚空调,耗费的电费,足够他给母亲买些营养补剂,一想到这,直接打消开空调的念头,任由汗水浸湿衣衫,在这闷热中辗转反侧,试图入眠。
早上六点送外卖,在那之前去菜场买点菜。他想着,不能再糊弄自己的胃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最后宫予夜妥协,开始放空大脑。
清早烈日,黎淮若身着得体西装从车上下来,在私人展厅门口等待女伴,不多时,司机稳稳将女方送达。
二人见面后相视一笑,寒暄几句,女方便自然而然将手挽上黎淮若的手臂,动作娴熟而优雅,一同迈进展厅。
此次画展名为“润色”,主题为“繁重”,是女方定的地点,作者在圈子里名气并不大。白墙面悬着清一色欧式肖像,画中人物脖颈绷紧的弧度,皆似承着看不见的皇冠重负。
女人在东南角的《绯扇》前驻足最久。
绢面美人半掩在扇后,裸露的半张脸洇着酡红。眸中流转间泄出未诉的故事,唇畔笑意如云。鬓发间缀着钻石,与洛可可裙装的蕾丝海浪相映,十七层薄纱褶皱里,分明蛰伏着欲说还休的叹息。
暖灯在廊道洒下光辉,她提着香槟色手袋穿行其间。走到空白墙面,曼妙身姿与周围静谧环境相融,自成一景,像是误入尘世的画中人,美得遗世独立。
“嗡——”包里手机震动,女人轻叹口气,想来又是母亲催着自己和黎淮若拍张合照。
每次都这样,但她依旧不习惯。
不紧不慢拿起手机查看才知道,“宋明晏”发来消息:明瑶。中午叫上淮若一起来家里吃饭。妈说的。
宋明瑶敛眸,将手机放回包里,迈步继续朝下一幅画走去。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刚刚的消息并未在她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在最后一幅画前,宋明瑶转身看向黎淮若,晃了两下手机。
后者会意走到画前,女人快速划开相机对着他的背影拍摄,顺手发一条朋友圈,设置仅部分人可见。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流畅自然,就好像两人早已约定俗成,配合默契得如同在执行一项既定的任务。
结束后,二人默契挽手,朋友圈的点赞如剧本既定般准时亮起。
车窗外景色飞速倒退,黎淮若额角抵着玻璃,手机屏上映着宋明瑶朋友圈下那条刺眼的评论。宋母的捂嘴笑表情像枚小钢钉,正正扎在俩人精心构建的假象上。
“先生,这个月与宋小姐的行程结束了。”
“如果两方长辈没有特殊的要求,都不要跟我说,直接拒绝就行。”黎淮若摁灭屏幕,闭目养神。
陆宇看着自己手机上,一点多传来的消息,回头看了眼老板:“吃饭的邀请呢?”
黎淮若没睁眼:“明瑶没和我说。”
没说,就是没大问题。
“明白了。”
是了。在家人面前,黎淮若和宋明瑶扮演着一对恩爱的情侣,举手投足间尽显甜蜜;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对般配璧人。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这不过是一场为各自利益而达成的合作。
黎淮若对宋家长辈的行事风格有所耳闻,知晓他们向来对家中晚辈的人生规划极为上心。
宋明瑶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家族宴席上,《时尚先锋》杂志正摊开在她的专访页。作为宋家长女,她顶着"适婚年龄"的唠叨,生生在服装设计界劈出一条血路。
三年前签协议时,宋明瑶甩着刚染的树莓红卷发,钢笔尖戳着文件轻笑。
两人本就打小相识,一番交谈后,聊得十分融洽,当即便让律师拟定协议签下。这份协议内容十分简单,仅规定每月见面一次,这样轻松自在,他们都很满意。
在他飞去美国前,二人一直保持着每月见面打卡发朋友圈的习惯,早已默认这种相处模式。
黎淮若深知自己灵魂深处的荒芜,表演越是完美,越凸显对真实情感的饥渴。
商务车碾过落叶驶入庭院,宋明瑶高跟鞋踩碎枯叶的脆响里,父亲质问声劈头落下:"淮若呢?"她径直掠过西装革履的父亲,耳垂上珍珠耳钉在廊灯下泛着冷光。
“我上车才看到哥哥的消息。”宋明瑶抬起手机示意。
母亲与兄长迎上来,她已换上完美笑容,仿佛方才僵硬的手指从未死死扣住手提包。餐桌上吊灯将每个人的影子拉成鬼魅,黎淮若缺席的位置像块突兀的拼图缺口。
黑色轿车缓缓滑进专属车位,黎淮若刚推开门,一团雪白的毛球就“嗷呜”着扑过来。
四十斤重的萨摩耶盼盼,前爪搭在他腰上拼命摇尾巴,尾巴快把身后的灌木扫成秃子。黎瑜缘跟着管家袁姐从门廊下走出来,倚着门框笑眼弯弯,看这一人一狗闹作一团。
“盼盼,找奶奶去。”黎淮若屈指刮了下狗鼻子,朝母亲的方向努努嘴。
黎瑜缘立刻蹲下来张开手臂:“盼盼乖,来奶奶这儿。”
大白狗耳朵一竖,撒着欢儿冲过去,跑两步又回头瞅瞅黎淮若,粉色舌头耷拉在嘴边,活像在催他快点。
黎淮若双手插兜慢悠悠跟着,看母亲被狗蹭得直笑,伸手揉着盼盼头顶炸开的软毛:“我们盼盼是在说爸爸走路慢对不对?”
大狗歪着脑袋冲他“汪”了两声,倒真像在附和。
“我这叫稳当。”黎淮若边解袖扣边把外套递给袁姐,眼尾带着笑,“您倒是惯着它,回头该上房揭瓦了。”
晚风裹着蝉鸣钻进院子,盼盼脖子上的铜铃铛叮铃作响,刻着“6.20”的那面被夕阳照得发亮,像藏着颗小太阳。
三人说笑着往餐厅走灯光倾洒而下,映照着餐桌上精致摆盘。今天范广宇被老友约去下棋,偌大的房子里只余下母子俩。他们轻声交谈,偶尔发出笑声,为这安静空间增添几分温馨。
家中,餐桌上不聊外人早已成规矩。晚餐过后,餐具被收拾干净,母子移步客厅,黎瑜缘坐在主座,黎淮若则挨着母亲坐下。李姐端着果盘走来,轻轻搁在长桌上。
“明瑶发的消息我看了,宋家那边已经松口不催孩子了,妈就想让你别绷那么紧。”黎瑜缘用银匙搅着茶盏里的枸杞,瓷匙碰在杯壁上发出细碎的响。
黎淮若垂头看着面前长桌,抿嘴无言,他心知母亲的意思。
黎瑜缘目光放在儿子身上,侧头对站在身后的李姐道:“把盼盼的羊奶饼干提前拿过来,就放这儿。”
窗台上的阳光斜斜切进来,照得地板上那团白影更软乎。盼盼正趴在黎淮若脚边打盹,尾巴尖还随着呼吸一抽一抽的。三年前那个暴雨夜,是黎淮若在乡下捡回了这团发抖的白绒球。
小狗刚进家门时,湿漉漉的脑袋歪成小毛团,冲黎瑜缘直摇尾巴,粉舌头舔她手背,活像在讨喜。一晃眼三个春秋,如今这毛团早成了黎氏的小祖宗,连范广宇下棋都时不时要摸摸它,说些例如“我们盼盼最乖”的美话。
“不过淮若,”黎瑜缘端起茶盏抿了口,目光落在盼盼身上,“你爷爷那屋的电话,这个月都打了七通了……”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黎氏范家,总不能断了香火。”
哪个母亲不盼着抱孙子呢?黎瑜缘也不例外,每当看到别家孩子在父母身边嬉笑玩耍,她心中总会泛起一丝对孙辈的期待。但她心里清楚,淮若一心扑在事业和追求上,对于组建家庭、孕育孩子没有想法。
“这点,需要我们一起商量,你要是决定好了,就和明瑶过吧,孩子再看……也不能委屈明瑶。”
“妈,明瑶有自己的事业,我也有我的追求。”黎淮若语气坚定,“我在找机会,孩子我会想办法。”
美其名曰找机会,实则在等待。
黎瑜缘自然明白儿子的意思。回想曾经,那孩子也是她看着长大的,他离开至今与大家失去联系,她心底实是难以置信与惋惜。
但这也曾让她暗暗幻想过,或许时间久点,淮若忘却宫予夜后就会开启下一段恋情,两人情投意合步入婚姻殿堂,一年后迎来爱情结晶,一家人其乐融融。
可时光流转,虽然黎淮若没提过,但黎瑜缘明白,儿子远比她想象中更加长情和专一。
在她看来,是好事。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黎瑜缘也逐渐释怀。比起自己那些抱孙子的念头,她更在乎儿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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