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必避免,世间万物都会有终结的一天,天谴则是加快了这一天的到来。”
两人沿着黄尘扑扑的驿道边走边说着,骑着马的杨千月看着还挺轻松,只靠着两条腿的李风间却是已经走出了一身的汗,说这话时也难掩喘息。
“嗯,风间说的很对,我也这么认为。”
杨千月了然点头,想再说点什么,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他尴尬地笑了笑,李风间看了眼天上越发毒辣的日头,提议先去找个地方歇息,二人便在一间破屋里坐下了。
吃了些干粮后杨千月才继续刚刚的话题:“风间你知道吗,我自小不爱学习,爹娘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哥哥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也不管对错,很多时候都在糊弄着过日子,我曾经一直以为人活着就是这样的呢。直到有一天那条从小就陪着我的黑犬不见了,我到处找也没找到,然后在千鲤池的沟渠旁看到了它,它的脑袋浸泡在池水里,眼睛还睁着看我呢。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死亡的意义,这是会带来哀伤的东西。”
李风间静静地听着,总觉得他说自己不爱读书是在开玩笑,他不撒娇时明明就是一个翩翩文人的模样,更何况他爹还是东南商会的巨贾杨先知,那人远近闻名的知书达理,是少有的生意人里的才子,怎么可能不在意自己儿子的学业。不信归不信,他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只是听他继续说:
“我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以后的事,那天过后我就梦见自己得了重病只有一天可活了,我才觉得害怕,然后就再也没养过小猫小狗,也不想去鲤鱼池喂鱼,待在家里看见一个人我就想万一他死了我该怎么办,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你笑也没关系,我那个时候才九岁呢。我以为我是怕死,其实不是。我看到你就知道我真正害怕的是什么了,我怕的是没能在这世间留下一点我活过的证明。”
李风间眼睛一眨不眨地认真听着,总觉得他在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从一开始含糊其辞的柳莺到他怕死,这些可有什么联系?不明白他讲这些有什么意图,李风间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点头,说:“所以遇见我又能让你留下什么活着的证明?”
他很明显地开怀笑了一笑,说:“你记得我,会对我好,这就是一个人在世上活着的证明。”
“你就是想被人捧着,是不是?”什么证明不证明的,这不就是大少爷缺爱吗。李风间默默地咬了口苹果。
杨千月满脸不敢相信地凑近他:“什么啊,我要是想被人捧着,根本就不会跟着叔父离家去做生意,更不会照顾你……”
照顾,是指让病人给自己牵马。也许对杨千月这样家境的小孩来说,愿意给别人掖被角就是难得的照顾了。
“嗯,是是是,继续说你原来想说的。”为避免他牢骚发个不停,李风间急忙打断他。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堵了回去,于是拧着眉毛转个身子不和李风间坐一起,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风间,我问你,到我家的那天,你一直坐在门口等我吗?”
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件事,但李风间忘不了那天杨千月脸色苍白孤身一人走出朱门的模样,明明刚亲眼目睹过家人们的尸首横陈在眼前,任谁都不可能再笑了吧,也许眼泪都哭干了,表情都麻木了,甚至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风间还想过他是否会因为接受不了眼前的事物而疯掉,也许会嘶吼,会咆哮,会将悲痛化为愤怒施加在他身上,打也好,骂也好,闹也好,李风间都能理解,毕竟他也经历过相同的悲剧,他早已做好准备。
可杨千月走出朱门后,居然只是面无血色地对他笑了一下,仿佛在说:抱歉,我食言了,给不了你一个家。
也就是那天起,李风间彻底认清了他和杨千月之间最大的不同,他们一个将亲情看得太重,一个又太过洒脱了。
“是。”李风间沉默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苹果。
“你等了多久?”他接着问。
“三个时辰。”那天他等到了太阳落山。
“你那时为什么不进去找我?”
“……”
李风间没了声音,他不进去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天谴带走所有人时他就是独自一人消化这些苦痛的,他不会安慰别人,便只能理所当然地让杨千月和自己一样独自去接受这一切。
“你知道吗,进去之后我看见了很多人的死相,都是我很眼熟的人,那是我不愿再回想起来的画面,我好像一个人掉进了地狱,身子泡在三途河水里,所到之处到处是尸骨,虽然死亡让我感到害怕,可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可我记得那时风间哭了,是因为我的家人不在了而哭的……我那时很不理解,你为什么会为毫不相识的人流泪,直到你也为柳莺回头,我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平庸,感情淡薄的我无法做到像风间一样去珍视任何人,我的爱只有一点点,一些留着爱自己,剩下的只能爱一个人,那就是你。”
爱这个字说太多次便不值钱了,更何况,两情相悦才是爱,这个道理恐怕杨千月永远也不会明白了。
李风间也不打算和他解释,该说的早已说过,此刻也只能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那句话:“我对你没有多余的感情,你也不要做多余的事。”
杨千月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嗫嚅着唇瓣吐不出一个字,虽然是意料之中的拒绝,但无论听多少次这句话还是那样的让他心痛。
“救命……救命……”
两人之间正无话可说,不知从哪传来的呼救声便夺走了李风间的全部注意力,只见他噌的一下站起身子细听,说:“女人的声音,在屋外。”
说着就要跑出去,杨千月只能放下心里那些积蓄了好久的情愫,赶忙起身跟上,“听声音离这越来越近了,是东边来的,她怎会向这个方向跑?后面可是死地。”
“她不可能不知道天谴,却还向这边跑,是有什么在害她吗?”李风间说着,刚冲出门便差点和一红衣女子相撞,好在他反应快及时侧身躲了一步,而后伸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女人往前倒下的身体。
“啊!”红衣女子细声细气地惊呼一声,确是刚刚那个声音的主人。
“没事吧?”李风间说。
女子拽着他的手臂抬头,一张无比眼熟又憔悴的小脸映入他的眼眸,只听她用着干涩沙哑的嗓子疾呼:“我,我姐姐呢?你看到我姐姐了吗?”
“我……”
“你姐姐是柳莺?”杨千月突然说。
那女子猛然放开李风间转向一旁的杨千月,满怀期待地睁着凹陷的大眼睛看着他:“你见过我姐姐?她在哪?快告诉我!”
杨千月不动声色地躲开女子干瘦得如同白骨一般的手,说:“今早我在酒窖的楼梯上看到她时,她已经去了好久了,像是喝醉冻死的,旁边还有那只白犬,也死了。”
他说完这些,震惊的不止这位妹妹,李风间也皱着眉头看他:“你为什么不早和我说?”
“因为我知道风间会难过,不想让你消耗过多的情感在无所谓的人身上,不如让你抱着美好的想法祝福他们,我是这么想的,一开始也犹豫过要不要说,果然还是说吧,反正风间也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了。”
“你……”李风间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算那时没说实话是为了他好,眼下也不是说实话的时候啊。
柳燕听了这话直接眼珠子滚圆得一动不动,浑身僵硬地杵在了原地,李风间见状忙伸出一只手虚虚地环在她腰侧,以防她忽然倒下,“姑娘,节哀,前方是死地,莫要回头了。”
“你们骗我……”柳燕低声喃喃道,“我姐说会带我一起回家的,我们说好一起回家的,她怎么不等我,我可是好不容易从那个死男人身边逃出来的,她为什么不等我!”
柳燕狂吼着,一把甩开护着她的李风间,提着裙子就要往曲觞酒馆跑。
“得罪!”李风间旋身反手给了她一记手刀,柳燕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然倒下。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识,只感受到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了她,那样结实温暖,就像小时候被爹爹提起来一样。
她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做了这些天来最暖和的一个梦。
杨千月看着睡在李风间背上不省人事的柳燕,说:“你不应该多管闲事的。”
“我不能看着她去死。”
“随意阻断别人的决定,你这样做,她醒来也不会感激你。”
李风间叹息一声,看着这片一眼不到头的层层树林,莽莽青山,只是提了提背上的人,说:“看到她找姐姐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弟。”
“你还有弟弟?”杨千月惊讶,这些天来从未听他提起过。
李风间眼底平静如水,不知在看向何方:“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甚至都快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哥哥!哥哥!我来救你!”
一个稚嫩的童声在他耳边回荡,李风间眼前尽是模糊的水色画面,胸口像被千斤大石压着,一张嘴便是源源不断的水流争先恐后地灌入,呛得他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能透过自己双手拍打出的浪花依稀看见一个灰色的小人影正向他而来。
不,不要过来!李风熠,不要来救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