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盛阳的雨还没停。
常则站在公寓的玄关,手里攥着一张被揉皱又展平的高中毕业合照。
照片里廖思诚站在他身旁,手指搭在他肩上,笑着的。
他盯着看了两秒,突然嗤笑一声,把照片塞回抽屉。
“矫情。”
行李箱早就收拾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可带的,几件衣服、证件、孟恬留下的一枚银戒指。
他环顾这个住了两年的地方,廖思诚的马克杯还摆在茶几上,杯底残留着半干的水渍。
仿佛那人只是像往常一样临时出门,随时会拧开锁喊一声“常则,作业写完了没”。
可他知道不会了。
廖克行昨天在电话里说:“你妈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常则一脚踹翻了茶几。玻璃杯砸在地上,碎片溅到脚边。
那天,廖思诚就站在病房门外,站在太平间他的身后,一直沉默着。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场荒诞的悲剧始于谁的背叛。
常则弯腰捡起一块玻璃碎片,在掌心狠狠一握。
血顺着指缝滴在地板上,疼得他皱眉。
“哥。”
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又立刻咬住舌尖。
这称呼太亲昵,亲昵得可笑。
现在他们之间隔着一条人命,隔着十二年前疯掉的景荷,隔着孟恬冰凉的手。
他最后看了一眼书架上并排摆着的一条跨栏比赛奖杯
砰!
门被关上。
凌晨四点零六分,盛阳火车站。
常则站在售票窗口前,有些恍惚。
“去哪儿?”玻璃后的售票员头也不抬,指尖敲着键盘。
他张了张嘴,脑子里闪过地图上那些陌生的地名,最后哑着嗓子挤出一句:“……最早的一班车,随便。”
售票员瞥了他一眼。
少年眼眶发红,指节上贴着创可贴,她没多问,撕了张票推出来:“祝城,六点二十发车,硬座。”
祝城。
常则捏着车票,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记得这个地方,是廖思诚高一去过的…无所谓,反正去哪儿都一样。
火车开动时,天还没亮。
常则缩在靠窗的位置,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
车厢里人不多,对面坐着一对母女,小女孩扎着羊角辫,正捧着牛奶小口地喝,嘴角沾了一圈白沫。
“妈妈,我们到了祝城就能见到爸爸吗?”
“嗯,爸爸会在出站口等我们。”
常则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有一部手机,但他昨晚把卡取了。
电话簿里没有任何人,连同所有联系人的名字都删了,包括廖思诚。
到祝城时已是下午,常则站在车站广场上,阳光刺得他眯起眼。
他兜里只剩七十二块钱。
街边小餐馆的玻璃窗上贴着招工启事:“招杂工,包吃住,月薪1800。”
老板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他:“干过活儿吗?”
“没。”
“多大了?”
“二十。”他撒谎。
老板嗤笑一声,扔给他一件沾着油渍的围裙:“后厨洗碗,试用三天,不行就滚。”
后厨的热气要熏得人睁不开眼。
常则站在水池前,机械地刷着堆积如山的碗碟。
洗洁精腐蚀着掌心的伤口,疼得他指尖发颤,他也没停。
——疼点好,疼了就不会想别的。
半夜收工,他蜷在餐馆阁楼的简易床上,膝盖一阵阵钝痛。
高三那年跨栏摔伤的旧伤,每到阴雨天就发作。
他想起廖思诚蹲在操场边给他喷药,掌心贴着他的膝盖轻轻揉开淤血,眉头皱得比他还紧。
“下次再这么拼命,我就让你停训。”
“哥……”
常则猛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发霉的枕头里。
第三天,老板以“摔碎盘子”为由扣了他一半工资。
常则没争辩,拿着四百块钱和一顿剩饭离开了餐馆。
他在桥洞下睡了一晚,清晨时被扫大街的环卫工踢醒,他被告知:“小伙子,这儿不能睡。”
他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最后在建筑工地外停了脚步。
“招力工,日结,一天一百五。”
工地比餐馆更苦。
常则跟着一群四五十岁的男人搬砖、扛水泥,一天下来,肩膀磨出血痕,掌心全是水泡。
工头老许叼着烟看他:“学生娃吧?细皮嫩肉的,干不了这个。”
常则没吭声,拎起下一摞砖。
中午蹲在阴凉处啃馒头时,老许扔给他一瓶矿泉水:“慢点吃,没人抢。”
他灌了半瓶水,突然呛住,咳得眼眶发热。
上一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还是廖思诚。
在工地的第七天,暴雨倾盆。
常则的帐篷漏了水,被褥湿透,他蜷在角落,额头滚烫。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睁眼却只有雨声。
“哥,我冷……”
没人回应。
他哆嗦着摸出银戒指,死死攥在手心,直到昏睡过去。
第二天,老许发现他高烧不退,于是骂骂咧咧地塞给他两百块钱。
“去诊所打针,别死我工地上!”
常则摇摇晃晃地走到诊所,医生看了眼他的伤势,皱眉:“伤口感染了,得打抗生素。”
诊所的吊扇吱呀转动,常则盯着生锈的扇叶,冰凉的药水顺着输液管流进血管。
医生在配药室里。
"三天不能碰水。"护士撕胶带时瞥见他掌心的划痕,"跟人打架?"
常则扯了扯嘴角。
药水让他昏沉,恍惚间听见病房外有脚步声,他猛地转头,输液管剧烈摆动。
门外只有穿拖鞋的孕妇蹒跚而过。
常则出走的那一天,廖思诚站在公寓门口,他看着钥匙还插在锁孔里。
"常则?"
无人应答的回声在屋子里转了个圈。
浴室毛巾干硬发皱,冰箱里剩着半盒发草莓,那是上周他带给常则的。
少年当时皱着鼻子说"酸死了",不过还是当着他的面吃下去。
书桌上的高考志愿表被镇纸压着。
廖思诚心里揪了一下,仿佛猛然踩空。
几日后,在公寓里,电话响起,父亲的声音带着酒意:"思诚,董事会那边……"
"我在找常则。"他冷声打断道,指腹摩挲过书架上那一排的荣誉。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那孩子恨我,你何必——"
"爸。"廖思诚突然笑了,温温和和的,"您还记得景荷发病前,最后一次和我吃饭吗?"
廖思诚抿唇,“这是你欠我的。”
挂断后,他打开常则的衣柜。
少年把大部分衣物都留在了衣架上,那个篮球挂饰也没有带走。
窗外开始下雨,廖思诚慢慢滑坐在地,领带扯松了挂在脖子上。
这是夏天,常则喜欢的季节。
他说他喜欢夏天的雨,可是廖思诚没说他不喜欢。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他在玄关准备出去,常则说什么来着?
"哥。"少年在沙发上,看着门口,"要是哪天我…"
当时他怎么回答的?
他转身把一杯牛奶放在他的面前,他甚至没有听下去,也没有给常则说下去的机会。
雨越下越大,廖思诚仰头靠着衣柜,喉结动了动。
最终只是抬手盖住眼睛,肩膀线条绷直了。
常则被五点半的闹铃震醒时,手指关节还泛着青紫。
他盯着工棚铁皮屋顶渗进来的晨光看了三秒,猛地坐起身,膝盖骨发出"咔"的轻响。
"操……"
他龇牙咧嘴地揉着旧伤,摸到枕头下的银戒指才停住动作。
工友老陈正在门口刷牙,他满嘴泡沫地喊:"小常!食堂今天有肉包子!"
"来了。"他套上汗臭味的T恤,起身走向泥地。
上午九点,太阳已经毒得像烙铁。
常则扛着第三袋水泥往搅拌机走,肩胛骨被粗糙的麻袋磨得生疼。
汗珠顺着眉骨滚进眼睛,刺得他眼前发花。
"小子,换边扛。"老许突然出现,把矿泉水瓶怼到他嘴边,"右肩都出血了没感觉?"
常则这才发现上衣右肩洇开一片暗红。
他仰头灌水,喉结急促滚动,有几滴顺着下巴流到锁骨。
"谢了。"他把空瓶捏得噼啪响,忽的开口:"许叔,这儿能预支工资吗?"
预支的五百块钱在口袋里揣着。
常则蹲在城中村网吧门口,盯着"临时身份证可上机"的招牌。
"要包夜吗?"网管小妹嚼着泡泡糖,"十二点后半价。"
他摇摇头,选了最角落的机子。
开机时还犹豫半天,最终点开了盛阳本地论坛。
社会新闻版块挂着廖克行的照片。
右下角突然跳出某社交登录画面。
他鬼使神差的输入账号,差点忘了密码。
99 条未读消息
胡惟一发了几十条语音。
裴晓徊:[图片15张]
班级群:[@全体成员…]
什么都炸开了锅。
常则看着静悄悄的置项聊天框。
他猛地起身,带倒了凳子,在网管惊呼声中,他抓起背包冲进厕所,对着生锈的洗手台干呕起来。
第七天夜里,台风来了。
廖思诚经历过的台风来了。
工棚铁皮被刮得哗啦响。
常则裹着发霉的被子数钱包里的钱。
还剩327块,够买张去更南边的车票。
"小常!"老许踹开门,雨衣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水,"建材堆要塌,过来搭把手!"
他们在暴雨里抢运钢筋时,常则脚下一滑,两根钢筋直接砸在左腿上。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耳边却响起廖思诚的声音。
“常则,你试一试,进体队。”
“我没指望你报答我。”
“这又不是施舍。”
"你他妈…"他对着空气骂了半句,笑了笑,雨水混着血水在脚下积成浅洼。
…当诊所医生剪开他裤腿时直摇头。
"骨裂,得打石膏。"
"不用。"常则摸出皱巴巴的钞票,"开点止疼药就行。"
老许夺过钱拍在桌上:"打!钱从你工资扣!"
他转头又骂道:"不要命了?你妈要是看见…"
常则抬起头,眼神吓得老许后半句卡在喉咙里。
半晌,少年垂下眼皮:"我妈死了。"
石膏打完已近凌晨。
常则拄着拐杖站在诊所门口,发现雨停了。
月光照在积水上,亮亮的。
他摸出那部早就没电的旧手机,指腹蹭了蹭摄像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二十四天。
两周后拆石膏时,常则路过广场征兵处。
海报上的军人肩章闪着光,底下写着"高中毕业生优先"。
"小兄弟有兴趣?"征兵官叫住他,"你这体格适合当侦察兵。"
常则盯着海报右下角的部队驻地方位图。
每个地名都远得像是另一个星球。
"管饭吃?"他问。
征兵官笑了:"管,还发工资。"
常则摸出银戒指戴上。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廖思诚,那人站在玄关换鞋,他没让自己说完那句话。
为什么不听呢?为什么不发信息呢?
"我报名。"常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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