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则站在体检队伍里,后背汗湿了一片。
八月的太阳毒辣,晒得他后颈发烫。
“下一个!”
他迈进临时搭建的体检棚,迎面撞上一股消毒水味。
穿白大褂的军医扫了他一眼,指了指体重秤:“脱鞋,站上去。”
常则踩上去,数字跳了跳。
68.5kg。
比高三轻了整整十斤。
军医皱眉:“太瘦了。”
“能跑能跳,不影响。”常则绷着嘴角,目光往旁边一瞥。
看见个黑塔似的男人正单手做俯卧撑,寸头上全是汗。
那人察觉到视线,抬头冲他咧嘴一笑:“兄弟,你也来报名?”
常则“嗯”了一声,低头穿鞋。
“刘炜。”男人站起身,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侦察兵选拔,你呢?”
常则盯着那只手,掌心厚实,指节粗大,虎口有层厚茧。
他犹豫半秒,握上去:“常则,还没定。”
刘炜挑眉:“学生仔?”
“不像?”常则声音淡淡的。
“像。”刘炜笑了,露出一颗虎牙,“像那种逃课打架的刺头。”
常则嗤了一声,没否认。
体检完已是中午,刘炜勾着他脖子往路边小饭馆拽。
“饿死了,请你吃面。”
常则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皱眉:“我们不熟。”
“吃完就熟了。”刘炜毫不在意,冲老板喊,“两碗牛肉面,加辣!”
饭馆风扇吱呀转着,常则盯着碗里浮着的红油,没动筷子。
刘炜吸溜着面条,含糊不清地问:“为啥当兵?”
“管饭。”
“就这?”
“就这。”
刘炜放下筷子,突然凑近:“你眼神不对。”
常则抬眼:“什么?”
“像憋着股劲儿。”刘炜指了指自己眼睛,“要么是想证明什么,要么是想忘掉什么。”
常则手指一僵,筷子戳进面汤里,溅起一滴油星,落在他的手背上。
“关你屁事。”他冷声道。
刘炜哈哈大笑,也不恼,从兜里摸出包皱巴巴的烟,递给他一根:“抽不?”
……
常则盯着那根烟看了两秒,伸手接过。
刘炜给他点火,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蹿起来,映得他瞳孔发亮。
“其实吧,”刘炜吐了口烟圈。
“我有个弟弟,要是活着,也该你这么大。”
常则没接话,烟呛进肺里,辣得他眼眶发热。
下午填表时,常则盯着“亲属联系方式”那一栏,钢笔尖悬了半天,最终划了道斜杠。
刘炜凑过来看:“没家人?”
“死了。”
“啧。”刘炜挠挠头,突然抢过他的表,在“紧急联系人”那栏刷刷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喏,以后哥罩你。”
常则盯着那行字,抬眸看他。
刘炜拍拍他的肩:“别矫情,进了部队都是兄弟。”
常则低下头,把表格折好塞进档案袋。
“谢了。”他低声道。
刘炜咧嘴一笑,“走,领作训服去!”
军需仓库里飘着樟脑丸的刺鼻气味。
常则接过班长扔来的作训服,布料蹭过掌心时带起细微的静电。
他下意识低头嗅了嗅。
和七中田径队队服同样的化纤味道,只是少了洗衣液的淡香。
"愣着干啥?赶紧换!"班长踹了脚旁边的铁柜,哐当一声让所有人的动作加快了。
常则解开牛仔裤纽扣时,金属搭扣刮到了银戒指。
他顿了顿,把戒指摘下来塞进作训服内衬口袋,正好贴着左胸。
新布料摩擦皮肤的触感让他皱了皱眉。
"常则!你他妈绣花呢?"刘炜从背后勒住他脖子,作训服袖口蹭过他脖子。
常则条件反射一个肘击,结果被对方轻松格挡:"哟,练家子?"
常则偏头看了眼他,他发现这是将近一个月来第一次和人肢体接触没觉得恶心。
理发棚前排着长队。
电动推子的嗡鸣声中,黑发一簇簇落在迷彩雨布上。
"心疼啊?"刘炜顶着新鲜出炉的板寸回头,后脑勺还有道没剃干净的发茬。
"你头发比娘们还厚。"
常则摸着垂到锁骨的发尾没吭声。
高二那年他嫌训练出汗难受剃了寸头,廖思诚说他像什么来着?
哦,像刺猬。
"下一个!"
推子贴上后颈时,常则闭上了眼。
冰凉的金属齿梳刮过头皮,碎发落在肩头。
有发丝钻进衣领,刺痒得像谁的指尖轻轻划过。
刘炜往他头上糊了把痱子粉:"挺人模狗样的。"
常则拍开他的手,没什么表情,他看了眼一地的碎发,摸了摸后颈。
在卫生室里,军医捏着常则的膝盖X光片。
"髌骨陈旧性损伤,高强度训练会加重。"
常则盯着诊室墙上的全军体能标准表,400米障碍跑那栏用红笔圈了出来。
他动了动嘴唇:"能治吗?"
"能治早治了。"军医把片子塞回档案袋,"建议你申请文职——"
"我要侦察兵。"常则站起来。
门被推开,刘炜拎着两瓶葡萄糖进来:"老远就听见嚷嚷…咋了?"
军医一脸严肃:"他的膝盖——"
"我膝盖没事。"常则一把抢过档案袋,“高三摔了照样拿了跨栏冠军。"
刘炜的目光在他和军医之间转了个来回,突然笑了。
"巧了,我新兵连时半月板撕裂,现在不照样跑第一?"
他揽住常则肩膀往外走,"走,给你看个好东西。"
训练场东头有架掉漆的单杠,刘炜他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两罐啤酒。
"炊事班顺的。"
常则抠开拉环,泡沫溢出来沾了满手。
他舔掉手背上的酒液,比工地旁边小卖部的劣质白酒顺口多了。
"就为这个拉我翻墙?"
"那不能。"刘炜仰头灌了半罐,喉结滚动,"看你憋得慌。"
常则声音闷闷的。
“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
单杠下的蚂蚁搬着饼干屑排队而过。
刘炜忽的起身,抓住单杠连做十个引体向上。
落地时他喘着气说:"我弟是缉毒警,替他兄弟挡了子弹。"
常则抬头看他。
"所以你得留下。"刘炜和他碰了下啤酒罐。
"替那些没活够的人,多看看太阳。"
凌晨,常则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孟恬躺在血泊里喊他名字,身后站着穿病服的景荷,而廖思诚背对着他们越走越远。
起床哨恰好响起。
他抹了把脸,摸到满手冷汗。
作训服内衬口袋里的银戒指硌在胸口,随着心跳一下下感受分明。
"三公里测试!"班长在走廊吼。
训练场上晨雾未散。
常则系紧鞋带时,发现刘炜正往他水壶里灌葡萄糖。
"别死了。"对方把水壶扔过来,砸在他怀里沉甸甸的。
常则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甜得发腻。
他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
就像是撞着银戒指,撞一扇永远不会开的门。
班长拿着秒表,嘴里叼着哨子,“及格线12分30秒!没及格的中午加练!”
"预备——"
常则站在起跑线前,脚底碾了碾粗粝的煤渣跑道,鞋底蹭出细碎的沙沙声。
远处山巅跃出第一缕阳光。
常则的起步太快了。
他冲出去时带起一阵风,瞬间甩开大半队伍。
冷空气灌进肺里,像刀片刮过气管,血腥味漫上喉头。
“操,这新兵疯了?”身后有人喘着粗气骂。
常则没回头。
他的视线钉在前方,耳膜鼓动着血液冲刷的轰鸣。
左膝旧伤开始隐隐作痛,可是他没减速。
工地的钢筋砸下来时,他也是这样,明明疼得眼前发黑,却还是硬撑着搬完了当天的砖。
刘炜从后面追上来,呼吸平稳:“你他妈跑四百米冲刺呢?”
常则没理他,只是咬紧牙关,把步子迈得更开。
跑到一半,常则的呼吸彻底乱了。
他的肺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刺痛。
左膝的钝痛逐渐尖锐,每一步落地都像有钢针往骨缝里扎。
汗水流进眼睛,视线糊成一片。
刘炜始终跑在他侧后方半步,既不超前,也不落后。
“调整呼吸。”刘炜的声音混着风声递过来,“两步一吸,两步一呼。”
常则下意识跟着他的节奏,但膝盖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地踉跄了一下。
……
常则的视野开始发黑。
跑道在脚下扭曲,耳边的风声变成尖锐的耳鸣。
他的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靠意志强撑。
“常则!”刘炜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他妈慢点!”
但他停不下来。
——如果他停下来,就会想起孟恬苍白的脸,想起廖思诚站在病房外的背影,想起自己像个懦夫一样逃走的凌晨。
最后两百米,常则几乎是拖着左腿在跑。
膝盖的疼痛要炸开,冷汗浸透作训服。
他喘不过来气,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终点线近在咫尺。
常则冲过终点时,整个人往前栽去。
刘炜一把拽住他的后领,才没让他脸着地。
常则跪在地上,双手撑着煤渣跑道,指缝里全是黑灰。
他剧烈地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班长走过来,低头看了眼秒表:“11分48秒。”顿了一下,又补了句,“新兵里第一。”
常则抬头,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地上。
他的视线模糊,却还是看清了刘炜的表情。
那不是惊讶,不是佩服,而是一种复杂的、近乎心疼的沉默。
“你找死啊?”刘炜问。
常则没回答。
他慢慢摊开掌心,被煤渣磨破的伤口渗着血,混着汗水,在阳光下泛着鲜红。
他低头,看见自己左胸口袋的轮廓。
戒指还在那里,贴着心跳。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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