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该是一个平常的周末,在午后,盛阳的公寓里。
廖思诚坐在书房,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某个人刚发来的加密文件。
他点开第一张照片。
祝城西郊的废弃工地,常则蜷在水泥管里睡觉,迷彩服脏得看不出颜色,露出来的小腿上全是蚊虫叮咬的红斑。
鼠标滚轮向下滑动:
第3天,常则在码头扛货,脖子上搭着条发黑的毛巾。
第7天,他蹲在快餐店后门捡剩饭。
第15天深夜,暴雨,他缩在ATM隔间里拧衣服上的水。
廖思诚猛地合上电脑。
书房死寂,只有挂钟的秒针在走。
他摘了眼镜,掌心抵住眼眶,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指缝溢出来。
常则说过他喜欢夏天。
喜欢冰镇汽水在阳光下冒起的气泡,喜欢篮球场晒得发烫的塑胶地面,喜欢那时候的雨和天。
可现在这些画面全被替换成了什么。
那些画面仿佛烙在了视网膜上。
最后一张照片是常则蹲在垃圾桶旁边啃半个发霉的馒头。
拍摄日期显示是两年前,八月份最热的时候。
他本该金榜题名。
可常则蜷缩在烈日下,脚上的运动鞋开了胶。
空调冷风扫过后颈,廖思诚呼吸困难。他的掌心压住眼睛,肩膀微微发抖。
原来祝城的夏天这么难熬,曾经却不觉得。
原来他捧在手心里养了两年的大男孩,曾经像野狗一样在街头找吃的。
他记得常则运动后身上阳光和青草的气息。
廖思诚走到落地窗前,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
常则总下意识囤压缩饼干,是因为真的饿怕过。
他在西藏哨所零下三十度的夜里,常则对别人说的"这不算冷"是真的。
比起一个人无依无靠,漫无目的睡在祝城漏风的桥洞,确实不算冷。
玻璃映出他扭曲的倒影,廖思诚看见自己嘴角神经质地抽动。
他应该点支烟,或者摔个杯子,可最终只是慢慢蹲下来,把脸埋进掌心。
同季不同天,苦雨化长风,二十四日夏。
……
解放军执行任务不分天气好坏。
一次,暴风雪持续了三天。
常则带队回收观测设备时,护目镜都被冰粒刮花。
等他回到哨所摘下眼镜,眼前只剩白茫茫的雾。
“别动。”周暄用纱布蘸着药水敷在他眼睛上,“雪盲症最少躺两天。”
原来是雪盲。
黑暗里,他的听觉变得敏锐。
他听见辛长城在门外跺掉靴子上的雪,刘炜和藏族战士用半生不熟的藏语磕磕绊绊的聊天,多吉的妻子在厨房剁冻羊肉。
这些声音和消毒水味、酥油茶香混在一起,带着他感受周围的世界。
漆黑的一片,听得见,仿佛又什么都没有,这种情况不好受。
半夜疼醒时,发现床头放着碗温热的羊奶。
常则摸索着喝掉,他听见窗外风雪呼啸中,隐约传来哨兵哼的家乡小调。
“不需要你知道我 ,”
“我的名字是山河。”
开春那天,常则拆掉眼睛上的纱布。
他睫毛轻颤,历经这么多的磨砺,他早已褪去了少年仅剩的青涩和缱绻,高中时,他的下颌线分明,漆黑的眸子如同漩涡一样,沉默时还有几分风流薄情的意味。
他本来是那种不容易晒黑的肤质,可如今也成了健康的小麦肤色,适应了西藏的环境,脸上的冻伤也好得快。
不论衣物遮挡下的身材如何,双臂上的肌肉线条流畅,是结实的不可挑剔。
常则睁开眼,仿若看见了全新的世界。
世界像被水洗过般清晰,远处雪山流淌下第一道雪水,在阳光下亮得像条银链。
……就像是继蜕皮后的再一次新生。
多吉带着牧民们来修被雪压塌的羊圈,常则他们去帮忙。
搬石块时,老阿妈突然往他口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布包。
打开一看,原来是三个煮熟的土豆,上面还沾着盐粒。
“金珠玛米,吃。”老人粗糙的手拍拍他脸颊,触感清晰却不让人抵触,反而觉得亲切。
常则蹲在土墙边啃土豆,他看见央金追着一只小羊羔跑过草甸。
小羊羔的脖子上系着红布条,是春节时刘炜拆下一些线头编的。
周暄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他旁边,递来半壶青稞酒:“喝点,驱寒。”
酒壶在两人之间传递,谁都没说话。
远处传来牧归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像什么东西掉进山谷的回音。
常则一度以为,自己就这样了。
直到有次他收到了一封信,标志着所有的开端。
收到那封信是个晴天。
牛皮纸信封上只写着“西藏军区某部常则”。
信纸上是熟悉的字迹:
“格桑花开了吗?”
常则的手抖得厉害,他避开了所有的视线来到无人之地拆信。
当时他拿到了这封信,顿时热血沸腾,弄得他恨不得上前线狙击几十个混蛋,能不停的跑几里地,徒手捉牦牛。
现在,他看着这简短的一行字,眼中黯淡下来,没有于那个人有关的只言片语。
莫名的失落。
常则站在哨所窗前,取出了那一枚戒指。
远处雪山沉默,一只苍鹰正掠过湛蓝的天际。
他把信折好塞进手册的扉页,那里夹着朵风干的蓝紫色格桑花。
——
清晨的炊烟刚刚升起,常则就听见哨所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金珠玛米!”央金站在栅栏外,手里捧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铜壶。
她的脸蛋被高原的晨风吹得通红,“阿妈煮的酥油茶,给你。”
常则垂着眼,他接过铜壶,壶身还带着她的体温。
茶香浓郁,比平时的更甜一些,里面似乎多加了一勺蜂蜜。
“谢谢。”他点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央金连忙拽住他的袖子,从藏袍里掏出一条五彩绳编的手链,“这个……给你。”
手绳的编织很精致,红、蓝、白、绿、黄五色丝线交错,末尾还缀了颗小小的绿松石。
常则愣住,还没开口,刘炜就从哨所窗户探出头来,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央金的脸更红了,转身就跑,辫梢上的银饰叮当作响。
只留下常则和刘炜四目相对。
食堂里,刘炜把馕饼掰成两半,故意捏着嗓子学央金的声音:“金珠玛米~这个给你~”
周暄往他碗里扔了块骨头:“闭嘴,吃饭。”
辛长城倒是很认真地问常则:“她是不是喜欢你啊?”
常则低头喝酥油茶,没吭声,闷着。
这茶确实比往常甜,喝着喝着就感觉不对味了。
多吉端着碗走过来,笑呵呵地拍了拍常则的肩膀:“央金十六岁了,在我们这儿,该挑小伙子了。”
刘炜差点被肉噎住:“十六?!”
“草原上的花儿开得早。”多吉眨眨眼,“金珠玛米要是愿意,我家还有两头牦牛当嫁妆。”
周暄戳戳刘炜,压低声音:“你这个东北大葱花的也开的早。”
几秒后,常则猛地站起来,沉着声:“我去换岗。”
之后的日子,常则开始刻意避开央金。
巡逻路线调整到更远的山口,帮牧民修栅栏时也总是选央金不在的那户。
偶尔远远看见她穿着红色藏袍的身影,常则就会立刻转身,假装检查装备。
但央金总有办法。
有时是塞在他门缝里的一小包奶渣,有时是偷偷系在他枪带上的五彩布条。
最离谱的是某个雪夜,常则换岗回来,发现床头多了双羊毛手套,手艺不错,精进了不少。
刘炜拎着手套啧啧称奇:“这丫头,挺执着啊。”
常则把手套整齐叠好,第二天托多吉还了回去。
央金终于在半路截住了他。
常则当时刚从冰河测量点回来,远远就看见她站在必经的垭口,怀里抱着个小包裹。
“为什么不要?”她直接问,汉语比平时要流利许多,“手套太丑?”
常则轻轻摇头:“不是。”
“那你讨厌我?”
“不讨厌。” 常则老实回答。
央金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她笑起来:“我知道了——你心里有人,对不对?”
常则僵住了,他红了耳尖,别过脸。
“她是什么样的?”央金问。
风卷着雪粒掠过两人之间。
常则望着远处雪山,第一次放任自己去想——
廖思诚现在是什么样子?
还留着羽毛胸针吗?
还喜欢在批改作业时转钢笔吗?
“他……”常则顿了顿,“是个老师。”
央金眨了眨眼,不是很明白,她说话直来直去:“那她是你喜欢的类型?你喜欢温柔贤惠的还是严肃点的?”
常则忍不住开口:“不是女孩子那一类……”
央金睁大眼睛,突然反应过来:“啊!是男——”
“该归队了。”常则连忙打断她,抬腿往哨所方向走。
身后传来央金的喊声:“金珠玛米!下次我带他爱吃的给你!”
三天后,常则收到一个木盒。
里面是一块陈年普洱茶饼,边缘用金箔纸细细包着。
盒底压着张字条,上面是央金歪歪扭扭的汉字:
“阿爸说,汉地老师都爱喝茶。”
常则捧着茶饼站了很久,久到刘炜以为他冻僵了。
直到周暄走过来,抽走茶饼闻了闻:“不错的熟普,至少存了十年。”
那天夜里,常则轻轻的拆开第一封来信,在背面写下一行字,又原样折好塞回书里。
“格桑花开了,很蓝,像某个人。”
熄灯号响过许久,但高原的夜太冷,连长默许了他们在背风的土坡后点起一小堆篝火。
火光照亮了许多张年轻的脸,有汉族兵,藏族兵,还有两个从云南来的彝族小伙。
刘炜不知从哪儿摸出一袋青稞炒面,大家轮流抓着吃,手指上沾满焦香。
他们的话题,不是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很淳朴,什么都有,也无话不谈。
谈起个人难忘的经历,谈家里的关系,谈儿女情长……
火堆渐渐小了,有人把话题转向常则:“这事常则有发言权,他可是咱们连最小的闷葫芦。”
常则拨弄着火堆没吭声。
“常哥其实特别细心!上次我鞋底开胶,是他半夜偷偷帮我沾的!” 辛长城和常则肩碰肩,他一副力挺常则的样子。
有人嗤笑道:“你那算啥?老子阑尾炎手术回来,发现这傻孩子把我攒的臭袜子全洗了!”
周暄看了眼对面像是喝大了的那人,轻哼一声,“然后晾反了,晒成硬板。”
一阵笑声惊起草丛里的夜鸟。
常则望着腾空的飞鸟,开口问:“你们说……我这种人,是不是挺没意思的?”
“谁说的!”身旁的刘炜一把揽住他肩膀,“你这种叫……”他卡壳了。
“叫靠谱。”周暄接话了。
“对!”辛长城猛的点头。
“像雪山似的,看着冷,其实养活了底下整片草原。”
常则低头笑了,火光映在眼中,盖住了所有的情绪。
夜深了,众人陆续回帐篷。
常则留在最后埋火堆,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周暄站在月光下,手里拿着那本书。
扉页微微敞开,露出半角信纸。
“格桑花开了吗?”周暄念出信上的字,声音很轻,“他写的?”
常则僵住了,铲子插在土里。
周暄把书塞回他怀里,使劲拍了拍。
“下次回信,可以多写两句。”
常则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去,继续埋火堆。
“这不算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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