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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海,赤道的海,蓝色的海。

晨光染红雪山。

常则站在哨位上。

远处帐篷里,刘炜的鼾声隔着百米都能听见,辛长城正手忙脚乱地叠被子,周暄已经穿戴整齐在检查装备。

央金骑着马从牧场方向跑来,怀里抱着个陶罐。

她看见常则后,远远举起罐子:“新做的酸奶!”

常则这次没有躲。

他接过陶罐,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

这是颗军队特供的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小小的五角星。

还是刘炜说要礼让往来来着。

“给你未来那位老师的!”央金狡黠地眨眨眼,打马而去。

常则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很轻地笑了。

雪山沉默,风过无痕。

两年后的夏夜,篝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

牧民们送来了整只烤羊,青稞酒管够,连最严肃的连长都解开了风纪扣。

多吉拉着弦子,扎西和几个藏族小伙跳起了锅庄,靴子跺得地面咚咚响。

“常则!来一个!”刘炜突然吼了一嗓子,顿时全连起哄。

常则握着酒碗的手一僵:“我不会。”

“少来!”辛长城脸颊喝得通红,“上次巡线我听见你哼歌了!”

“还跑调。”周暄喝了口青稞酒,看了眼常则。

他最后还是被推搡到篝火中央,常则的作训服领口还放着那枚银戒指。

火光把所有人的脸都映得忽明忽暗,他看见央金坐在她阿妈身边,辫梢的银饰闪闪发亮。

他看见老赵举着酒壶对他眨眼,看见多吉的弦子停了。

整个草原只剩下火星噼啪的声响。

他深吸一口气。

“寒风飘飘落叶——”

第一句就哑了。

高原的风刮过喉咙,像钝刀割肉。

可当他抬头望见雪山轮廓,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廖思诚撑着伞在操场边等他跑完最后一圈。

“军队是一朵绿花——”

这次没跑调。声音沉下去,又稳又哑,像他这些年走过的每一步。

“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

他们的歌声此起彼伏,渐渐的混为一股,歌声混着酒气和柴烟,被风卷上星空。

常则的视线扫过每个人的脸,他的目光逐渐坚定。

回到帐篷已是深夜。

常则从书里抽出那沓匿名信。

有整整十二封,每封都只有一两句话,每封他都回了,却从未寄出。

最新那封是三天前收到的:

“还活着吗?”

他在背面写下:

“活着。要去更远的地方了。”

笔尖顿了顿,又补上一行小字:

“如果哪天你看见新闻里维和部队的蓝头盔……那可能是我。”

信纸夹进手册时,那一枚晒干的格桑花标本飘了出来,蓝紫色的花瓣已经褪成浅灰。

天蒙蒙亮时,常则独自走到界碑前。

总要有个告别。

常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驻扎过哪一片土地,临走前都会做告别。

两年风吹雨打,当年他亲手擦过的“中国”二字依然清晰。

远处传来车队引擎的轰鸣,是来接他们去机场的。

“金珠玛米!”

央金气喘吁吁地追来,她怀里抱着个牛皮包裹。

“给你!”

包裹里是条崭新的羊毛围巾,藏青色,针脚比当年那副手套细密多了。

她吐字清晰:“愿您衣襟带花。”央金摸了摸自己的藏袍,笑道。

常则弯腰,第一次主动抱了抱这个藏族姑娘:“谢谢。”

转身时,他听见央金带着哭腔喊。

“要活着回来啊!你的老师还在等呢!”

车队碾过碎石路,雪山在晨光中泛起金边。

常则系上围巾,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

入目皆是雪色,它一连百里路。

运输机舱门关闭前,周暄突然碰了碰常则肩膀。

“现在寄信还来得及。”

常则摇头,把手册塞进战术背心贴近心脏的位置。

引擎轰鸣中,刘炜扯着嗓子唱跑调的歌,辛长城紧张地检查降落伞包。

常则透过舷窗望去,西藏的群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天地间一道模糊的褶皱。

他闭上眼睛。

哥,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你会看见我吗?

去的地方,距离盛阳千里之外。

飞机穿过云层,机舱里的光线忽明忽暗。

那年高三教室的午后,他趴在课桌上装睡,睫毛缝隙里,是廖思诚批改作业时微微蹙起的眉峰。

廖思诚,我不想看见你皱眉。

运输机降落在任务国,热浪混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

常则站在舱门口,突然不会呼吸了。

——海。

比他想象中更蓝,更辽阔,像一整块流动的宝石,从脚下一直铺到天际。

浪花拍打着机场外围的礁石,碎成千万颗细小的光点。

“发什么呆?”刘炜撞他肩膀,“没见过海啊?”

常则没说话,喉结动了动。

他见过这样的蓝。

在廖思诚的钢笔尖上,在那人偶尔望向他的眼睛里,在无数个被试卷淹没的晚自习,那人俯身讲解时,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什么海上的灯塔。

他的廖老师…就是大海。

维和营地建在海崖边。

夜里站岗时,常则能听见潮水的声音,忽远忽近。

盛阳在中国内陆,常则也从没看过海。

有了这一遭,他觉得海格外亲切。

就像是廖思诚在他的身边。

“给。”周暄扔来罐冰可乐,易拉罐上凝着水珠,“直升机运来的。”

常则抠开拉环,泡沫溢到虎口,一口下去,是熟悉又刺痒的甜。

“想家了?”周暄拍拍他的肩头问。

远处海面浮着月光,银粼粼的一条路,仿佛能走回过去。

常则摇头,他沉默着摸出内衬口袋里的银戒指。

金属被体温焐得温热,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里的热带气候。

周暄瞥了一眼:“要寄信吗?明天有补给船回港。”

常则又是摇头,把戒指按回胸口。

浪声太大,盖过了心跳。

——

第一次海上巡逻就遇上风暴。

快艇在浪谷间颠簸,常则死死抓着护栏。

海水劈头盖脸的砸来,钻入口中,咸得发苦。

某个瞬间,他恍惚回到高二那年——

那时候还不是廖思诚带他们。

他翻墙逃课被老孟头逮到,那人也是这样揪着他后领,把他按在办公室罚站。

挺可笑的,老孟头被常则烦的要命,常则也最不服他的管。

那段时光怎么还拿来回忆上了?

“常则!固定绳索!”刘炜的吼声把他扯回现实。

常则扑向松脱的缆绳,海水灌进作训服,瞬间就感觉沉甸甸的了。

这片海告诉常则,海的脾气也不小。

一时风平浪静,一时波涛汹涌。

常则一边固定绳索,一边笑了。

就好像现在丧命也不在乎一样。他看着浪花绕过他的指尖,仿佛是一次亲昵的互动。

赤道的太阳比西藏更毒。

一天巡逻下来,常则后颈晒脱了皮,红得发亮。

医疗帐篷里,护士给他涂药膏时直皱眉:“你们东亚人皮肤太薄了。”

药膏凉丝丝的。

廖思诚那人之前也这样,训练晒伤了,他指尖会沾着白色膏体,然后在他后颈轻轻打圈。

“笑什么?”护士问。

常则愣住了,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玩手指,他都不知道自己笑了。

第一次执行武装护卫任务前,常则对着镜子调整蓝头盔。

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皮肤不算特别黑,下颌线锋利,只有眼睛还留着点少年时的影子。

“帅啊!”刘炜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根本没胡子,“要不拍张照,发给你那个老师看看?”

常则抬脚去踹他,头盔突然被撞歪…

周暄就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个防水信封:“最后一次机会。”

信封里是那十二封从未寄出的回信。

常则盯着看了很久,最终只抽出一张格桑花标本,塞进头盔夹层。

“走吧。”他整了整蓝色臂章,“该出发了。”

……

任务结束的那晚,常则独自走到海滩。

月光下的海面像块深蓝色的绸缎。

潮水一次次漫过他的靴子。

他从头盔里取出格桑花标本,轻轻放在海浪能触及的边界。

“看好了。”他对着虚空说,“这就是海。”

退潮时,那朵干花被卷进深海。

常则从口袋里摸出银戒指,终于戴在了左手无名指上。

戒指有点紧,卡在指节处。

就像某种温柔的桎梏。

这是常则的桎梏。

远处营地传来集合哨声,常则转身走回灯光里。

海浪在他身后合拢,然后又迅速散开。

清晨五点三十分,常则的生物钟比营地喇叭更早一步把他叫醒。

热带的天亮得极快,帐篷外已经能听见炊事班生火的动静。

他翻身下床,动作放得很轻。

刘炜还在上铺打着震天响的呼噜,周暄的床铺却已经空了,被子叠得棱角分明,像块切割好的豆腐。

常则套上蓝色贝雷帽,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别在胸口的名牌。

——CHANG ZE, CHINA。

维和部队的制服比国内更薄,但防弹衣一上身,汗还是立刻洇透了后背。

食堂的早餐是压缩饼干、罐头牛肉和一杯速溶咖啡。

看上去简陋,但这已经是炊事班能搞到的最好配置。

“这咖啡跟中药似的。”刘炜往杯子里狂加糖,“老周你咋喝得下去?”

周暄面不改色地咽下黑咖啡:“提神。”

常则掰开压缩饼干,发现里面夹了张纸条。

“今天有芒果,留你一个。——老赵”

他抬头,看见老赵在厨房窗口对他挤眼睛。

常则微微一笑,冲他抬了抬下巴。

——

巡逻车驶出营地,常则坐在副驾驶,M4步枪横在膝上。

“B区最近有武装冲突痕迹。”耳机里传来指挥部的通报。

“保持警戒。”

周暄在后座调试无线电,辛长城负责观察左侧街巷。

刘炜嚼着口香糖开车,时不时骂一句坑洼的路面:“这路比我姥姥家的搓衣板还颠!”

街角突然冲出几个当地小孩,赤着脚追着他们的车跑。

“UN!UN!(联合国)”

常则从兜里掏出几块水果糖,那还是从国内带来的,糖纸已经变得黏糊糊的。

孩子们欢呼着分了糖,有个瘦小的男孩却一直盯着他的蓝头盔。

“You…China?”男孩结结巴巴地问。

常则看着他,点了点头。

男孩从脏兮兮的背心里掏出一枚褪色的五角星徽章。

“My father…he say China good!”

常则看着他手心静静躺着的五角星,轻轻笑了笑。

回程途中,枪声毫无预兆地炸响。

“三点钟方向!”周暄瞬间反应,伸手压低常则的头。

“RPG!(火箭筒)”

常则踹开车门翻滚到掩体后,子弹擦着车门溅起一串火星。

他架起步枪,瞄准镜里出现一个持枪的武装分子——

砰!

那人应声倒地。

交火只持续了七分钟,却像一辈子那么长。确认安全后,辛长城瘫坐在轮胎旁,手抖得解不开防弹衣扣子。

“没事了。”常则低头帮他解开卡扣,发现这小子后背全湿透了。

“这是是汗还是尿?”他一句话出来给辛长城干活过来了。

刘炜检查着车身上的弹孔,哑然失笑:“妈的,回去又得写报告。”

——

常则的生日是在隆冬来着。

只不过在赤道也看不见雪,他常则呢也不记日子,把每一天过到头了,等着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

哪有什么春夏秋冬。

那天晚上,老赵不知从哪儿变出个罐头蛋糕。

用压缩饼干当底,罐头黄桃堆成花,中间插了根火柴当蜡烛。

“生日快乐!”刘炜把常则的头盔扣在蛋糕旁,“许愿许愿!”

常则是真的愣住了。

他自己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赶紧的,”周暄难得催促,“蜡烛要烧完了。”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常则闭上眼。

他想起往年的生日,这四年,有在雪天里点不燃的火,再就是在界碑边巡逻,顾不上其他有的没的。

再就是孟恬还在的时候,在八班的时候,廖思诚在身边的时候。

他们也说生日快乐。

常则通常会许一些离谱的愿。

当然,也有暖心的愿望。

比如要孟恬永远年轻美丽,要自己在来年帅过郭富城。

这次,常则希望…

火柴熄灭,众人哄笑着分蛋糕。

常则摸向胸口,那枚银戒指贴着他的心跳。

希望廖思诚万事胜意,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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