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的星空比西藏更近,银河仿佛触手可及。
常则站在哨位上,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周暄来换岗时,熟练的扔给他一罐冰镇可乐。
“有你的信。”
信封上没有邮戳,只盖着UN的蓝色印章。
常则拆开,里面掉出一张照片。
他垂眸看着,照片上是七中的操场,秋日的阳光把跑道照得发亮。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新建了一栋教学楼,新生也扩招了。
……常则的性格从来不是感时伤世那一类,他的情感不用名词去定义。
或许是太过复杂,总是说不清道不明。
那是大部分,然而从某一刻开始,他认清且坚定了对于廖思诚的感觉。
他喜欢廖思诚,喜欢他整个人,不是普通朋友或者亲人之间的喜欢,也不是朝生暮死、油然而生的喜欢,是像海鸥一样,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他一定会对廖思诚忠诚一辈子,好比他对于脚下的国土。
常则把照片塞进防弹衣内衬,偏向左边。
难得的休整日,指挥部特批他们去三公里外的安全海滩放松。
常则赤脚踩在湿沙上。
细碎的贝壳硌着脚心,海浪退去时带走的流沙让他微微踉跄。
刘炜已经冲到最前面,裤腿卷到大腿根,正弯腰掏着什么。
“老周!你看!”刘炜举起一只张牙舞爪的青蟹,“今晚加餐!”
周暄蹲在礁石区,军刀刀尖撬开牡蛎壳。
“这边有生蚝。”
辛长城不敢往深处走,只蹲在潮线边缘捡贝壳,时不时还会被突然涌上的浪花吓得跳起来。
常则弯腰从沙子里抠出一块磨砂质地的碎片。
这是块海玻璃,它被海水打磨得圆润透亮,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蓝。
常则将它举起,对着光,眯着眼看了看。
“常哥!看我找到了什么!”辛长城捧着个大海螺跑来,螺壳上的花纹是一种玫瑰红。
常则偏头看去,他把海玻璃塞进口袋,接过海螺贴在耳边。
呜——
遥远的轰鸣声,这是海的声音,仿佛隔着岁月传来的下课铃。
……他们用钢盔当锅,在沙滩上架起简易灶台。
这算是必备技能。
刘炜的青蟹和周暄的生蚝煮成一锅海鲜汤。
老赵偷偷塞的火锅底料在沸水里化开,红油的香气被海风带着,飘出老远。
“这要是有啤酒……”刘炜咂着嘴,被周暄瞪了回去,“知道了知道了,禁酒令!”
常则从汤里捞出一只蟹钳,壳已经煮得发红。
他想起毕业后,廖思诚和他们一起去河边野炊,那人挽着袖子给他蘸酱料,他盯着那双手看了挺久的。
“发什么呆?”周暄用刀柄敲敲他的钢盔,“汤要烧干了。”
常则回过神来,他摇摇头,将蟹钳送入口中,用力一咬。
夕阳西沉,看似岁月静好。
对讲机突然响起指挥部急促的呼叫:“所有人员立即撤回!海盗劫持商船,疑似向海岸线靠近!”
四人瞬间跳起来踢散火堆。
常则把海螺塞给辛长城,自己抓了把沙子装进空弹壳。
他在每个任务地都会收集点“土特产”。
奔跑途中,那块海玻璃从口袋里滑落,被涌上的潮水吞没。
常则回头看了一眼,没去捡。
有些东西,本来就不该带走。
——
快艇划破漆黑的海面,他们已经投入了状态。
常则的夜视镜里出现那艘被劫持的货轮轮廓。
甲板上有黑影晃动,枪口的火光明明灭灭。
“记住,”队长的声音从耳机传来,“我们只负责掩护船员撤离,不主动交火。”
常则麻利的检查枪械,随后摸到胸前那枚银戒指。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浪花拍打船舷的声音里,他恍惚听见廖思诚当年在田径场边的喊声:
“常则!看准方向再跑!”
快艇靠拢货轮的瞬间,他第一个跃上悬梯。
……
任务结束返航时,天已微亮。
常则靠在船舷边,看着海天交界处渐渐泛起鱼肚白。防弹衣里的照片被汗水浸湿了一角,但不影响观感。
周暄走过来,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在常则的身旁坐下。
“活着的滋味怎么样?”
常则拧开瓶盖,轻笑一声:“像第一次喝到冰镇可乐。”
远处,朝阳跃出海面,把整片海洋染成金红色。有那么一瞬间,他错觉自己回到了高三的教室。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在。
也不是四散天涯,各自为家。
清晨的码头飘着鱼腥味,常则坐在集装箱上啃压缩饼干,碎屑掉在作战靴上,立刻引来几只灰白相间的海鸥。
“啧,跟刘炜一个德行。”周暄靠在栏杆边点评,“见吃的就扑。”
刘炜不服,掰了块饼干往空中一抛——
哗啦!
瞬间十几只海鸥俯冲下来,翅膀拍打的气流掀翻了辛长城的贝雷帽。
“我靠!”辛长城跳起来抢帽子,差点栽进海里,“这鸟比武装分子还凶!”
常则没说话,只是把最后一点饼干碾碎,撒在栏杆上。
海鸥们争抢时,有片羽毛落在他掌心,很轻。
常则摩挲着掌心,触感毛茸茸,随后他反手让羽毛落进海里。
巡逻艇划开碧蓝的海面,刘炜和周暄又在打赌。
这次是猜远处那艘货轮的国籍。
“希腊!”刘炜指着船身锈迹斑斑的字母。
“巴拿马。”周暄眯了眯眼,“看船桥结构。”
常则举起望远镜,突然僵住,不对劲…
货轮甲板上有几个黑影正往集装箱后躲藏。
“有情况。”他声音很轻,让所有人瞬间进入战斗状态。
辛长城迅速反应,打开无线电:“指挥部,这里是海鹰三号……”
等到登船检查,常则的步枪枪口始终指向地面,但食指没离开扳机。
货轮锈蚀的金属走廊潜伏危机,每扇门后都可能藏着獠牙。
“Clear.”(安全)。
周暄踹开最后一间舱室。
刘炜突然吹了声口哨,引来其余三人。
只见角落里蜷缩着三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正惊恐地抱成一团。
常则蹲下来,擦了擦手,从腿袋里摸出几块水果糖。
最小的孩子接过糖,意料之外的用中文说了句:“谢谢。”
辛长城瞪大了眼睛:“你会中文?”
“爸爸教的。”孩子指着自己脏兮兮的T恤。
上面印着褪色的“北京欢迎你”。
常则张了张嘴,站起来,背过身去。
刘炜看着这孩子,几个人神色各异。
任务报告写完后,四人瘫在甲板上,分享老赵塞的牛肉干。
“你们说,”辛长城看着海上落日,“这些小孩长大后会记得我们吗?”
刘炜嚼着牛肉干:“记得老子的英姿呗!”
周暄望着盘旋的海鸥:“记得蓝头盔就行。”
常则没说话。
他摸了把自己不算特别扎手的脑袋,看着落日一点点往下沉。
“周暄说得对,记得蓝头盔就行。”
热带的暴雨要来得突然。
常则站在岗亭里,雨水在防弹玻璃上扭曲、蜿蜒。
他这些年又长高了点,近一米九的身高,看上去身形比高中还有高大挺拔。
某只海鸥躲在机枪位下避雨,羽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看起来狼狈又倔强。
高二那年特不服气廖思诚的时候,他淋雨翻墙,结果被廖思诚拎着后领拽进办公室。
那人扔给他一条毛巾,说:“擦干再写检讨。”
潮湿的空气中,常则碰了碰胸前的银戒指。
雨总会停的。
海鸥也是。
他也会。
午夜的海风裹着咸腥气,散在各个角落。
常则依旧站在岗亭里,枪带勒在肩上,重量早已习惯。
远处的海面黑得深沉,偶尔有磷光闪动,像谁撒了一把碎星。
探照灯扫过时,浪尖泛起冷光,又迅速被黑暗吞没。
常则看着那片海,他想起西藏。
西藏的夜不是这样的。
他忽然想起在雪山哨所的第一班岗,零下三十度的寒气能把呼吸冻成冰碴。
那时他呵出的白雾会在睫毛上结霜,眨一下眼就像推开一扇冰窗。
而现在,赤道的夜闷热潮湿,汗水顺着脊椎往下爬。
过了会儿,一只夜鹭落在机枪位的挡板上,歪着头看他,眼睛在黑暗中反射出两点绿光。
常则忍不住想起新疆戈壁的鹰。
他终是一个没见识的少年,因此对于盛阳以外的一切几乎都留有很深的印象。
那些猛禽总是盘旋在最高处,翅膀几乎不动,却能借着上升气流悬浮很久。
有一次巡逻,他看见一只鹰俯冲下来抓野兔,却在最后一刻偏了方向,扑进沙棘丛里。
像极了他自己。
明明可以留在国内,可以读一个好大学,可以……
可以回去看看那个人。
但他选择了最远的路。
他选择离开盛阳的时候也才刚满十八岁。
成长的方式有很多种,他要最直接的。
右膝又开始隐隐作痛。常则稍微活动了下腿,旧伤在潮湿天气里总是格外敏感。
这伤算下来也有年头了吧?
当时廖思诚冲进场地扶他,眉头皱得比他还紧。医务室里,那人捏着他小腿检查伤势,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快要烙进记忆。
“以后落地要屈膝。”廖思诚的声音那么温润又带着几分担忧,“记住了?”
常则当时龇牙咧嘴地点头,其实半个字没听进去。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近在咫尺的睫毛上。
明明之前也看了很多次,但只有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对他的睫毛的想法,这样才能尽量忽视疼痛。
原来男人的睫毛也能这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
现在想想,真是蠢得可以。
海平线渐渐泛起灰白。
常则摸出内衬口袋里的照片。
操场跑道已经被汗渍晕染得模糊,但阳光的质感依然清晰。
他又想起维和部队出征前,指导员说的话:“你们代表的不只是自己,还有身后的祖国。”
当时他觉得这话太虚。
现在却懂了——
他站在这里,是为了让某个教室里的孩子能安心在跑道上奔跑;
是为了让央金能够继续在草原牧羊;
是为了让新疆的老人每天清晨都能喝上热腾腾的酥油茶;
是为了……
让那个人站在讲台上时,永远不必担心窗外会响起枪声。
起初是因为万念俱灰只想着逃避,后来意识到肩头已经担负着“责任”二字。
常则希望,如果有一天“年仅”这个词用在他的身上,不是因为屈辱或死亡,而是无上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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