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休养了几天,常则就要赶着回去了。
舱门缓缓关闭前,刘炜杵着临时拐杖站在跑道上,冲常则咧嘴笑。
"真不跟我回去?"常则单手扶着舱门框,作训服袖子卷到手肘。
"得了吧,"刘炜摆摆手,"这边还有三个据点没端掉,老子得看着他们拆干净。"
他左肩的伤还没好全,绷带从领口支棱出来,配上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活像只瘸了腿还硬要打架的野狗。
常则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扔过去。
是半包没抽完的烟。
"省着点,"常则说,"东非这破地方可没老赵偷偷给你塞货。"
刘炜精准接住,笑得见牙不见眼:"知道啦,常妈妈。"
舱门缓缓闭合,最后一眼,常则看见刘炜站在原地没动,罕见地没比中指,只是挥了挥手。
飞机穿过云层时,常则拆开军医新换的绷带检查伤口。
子弹擦伤已经结痂,像条蜈蚣似的趴在腿上。
邻座的小战士偷偷看他:"教官,您这伤……"
"没事,"常则重新缠好绷带,"回去别跟旅长打小报告。"
小战士赶紧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刘教官他……真的不回来啊?"
常则望向舷窗外翻滚的云海。
"他有自己的仗要打。"
哪有什么回不回来的说法,那个战区就是他的家。
——
军用机场的灯光与暮色交融,常则看见周暄站在停机坪上,手里拿着份文件。
"欢迎回来,"周暄抬起头,"刘炜没死?"
"祸害遗千年。"常则把背包甩到肩上,"他让你写报告悠着点,别太想他。"
周暄冷笑一声,递过文件:"总部批了你两周假。"
常则愣住:"什么?"
"伤假,"周暄指指他的腿,"旅长说你再不休息,他就亲自去你家抓人。"
宿舍里,常则盯着休假批条出神。
两周。
足够回盛阳了。
他摸出那封被血和汗浸得发软的信,又读了一遍。
说是读,不如说是欣赏。
廖思诚的字迹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工整,像他当年批改的作业本。
他那时候怎么就没注意呢?
啧,真是狗眼无珠。
窗外传来训练场的口号声,常则突然起身,从柜子深处翻出便装。
普通的黑T恤和牛仔裤,还是在维和部队的时候买的。
镜子里的男人皮肤相介于蜜色和黝黑之间,他相比于当初在维和部队,没那么黑。额头上的疤也快要淡的看不见。
不过这对他没什么影响。
依旧是挺拔的鼻梁,黑亮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在部队的这么些年为他添上一股充满男性荷尔蒙的气质。
他抓起钥匙,又放下。
再拿起,再放下。
最后骂了句脏话,把休假条塞进抽屉最底层。
常则没有回盛阳。
他穿着常服去了趟老连队所在的维和基地。
没有提前通知,没有报备行程,只是买了张机票,一个人飞了十几个小时。
基地还是老样子。
铁皮营房,褪色的联合国旗,沙滩上晒得发白的警戒线。海风裹着咸腥气扑面而来,比记忆里更潮湿,更重。
值班的哨兵是新面孔,拦下他查证件时一脸警惕。
直到老赵从食堂探出头,手里的汤勺差点掉地上:"常……常教官?!"
黄昏时分,常则独自走到防波堤尽头。
海比从前更蓝了。
不是西藏那种冷冽的蓝,也不是新疆天空那种干燥的蓝,而是一种近乎于黑的深蓝,像要把人吸进去。
浪花拍在水泥桩上,碎成雪白的沫子。
远处有货轮经过,拉出长长的汽笛声。
常则摸出烟,海风太大,打火机点了三次才着。
尼古丁灌进肺里,他突然想起刘炜在这儿的最后一晚,那是授封前夜,两人也是这么蹲在堤上抽烟。
"常啊,"刘炜当时吐着烟圈说,"你他妈就是怂。"
常则没反驳。
现在想来,那家伙说得对。
这天,老赵给他留了晚饭。
红烧肉罐头炖土豆,外加一瓶冰镇啤酒。
"违规了啊,"常则敲了敲瓶身,"禁酒令呢?"
"嗨,"老赵搓着手笑,"你都升少校了,谁管得着你。"
食堂角落里,几个新兵偷偷往这边瞄。
常则听见他们小声议论。
"那就是传说中单手拆IED的常教官?"
"听说他在西藏一枪干掉了1500米外的目标……"
他低头扒饭,假装没听见。
夜里睡不着,常则又去了海边。
月光下的海面泛着银光,潮水一波接一波涌上来,又退下去。
他脱了靴子踩进水里,沙子从脚趾缝里挤出来,冰凉又柔软。
远处灯塔一闪一闪,像在打摩斯密码。常则摸出手机,对着海面拍了张照。
犹豫几秒后,发给了周暄。
替我跟旅长说,假期结束就归队。
周暄回得很快:刘炜刚发来消息,问你死了没。
常则笑了一下,把手机塞回兜里。浪花打湿了他的裤腿,但他没动,就这么站着,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常则打算穿上靴子往回走,低头时却看见海边隐隐约约的有个什么东西。
随着浪潮隐没又出现。
他弯下腰,拾起那块晶莹剔透的物件。
是一块海玻璃,蓝汪汪的,和之前落下的那片不一样。
这一块要更圆润,小巧。
……指腹蹭了蹭表面,常则将它擦干,决心要带回去。
回国的飞机上,常则做了个梦。
梦见高中教室,风扇吱呀呀地转。
廖思诚在黑板前写板书,教室里窸窸窣窣。他坐在最后一排,把橡皮切成小块,一块一块往讲台上抛。
第八块砸中廖思诚的后脑勺。
那人转身,眼睛微微眯起:"常则,"他说,"出去罚站。"
梦到这里就断了。
空姐温柔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各位旅客,飞机即将降落……"
常则睁开眼,窗外是熟悉的城市轮廓。
他摸了摸左胸口的银戒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常则归队的那天,旅长亲自在训练场等他。
“玩够了?”旅长背着手,目光扫过他晒得更黑的脸。
常则立正敬礼:“报告,随时可以投入训练。”
旅长哼了一声,扔给他一份名单:“新一批学员,比上一批还刺头。”
常则翻开第一页,上面用红笔圈了几个名字,那全是各军区比武的前三名,个个心高气傲。
他合上名单,嘴角微扬:“正好,我喜欢。”
训练第一天,常则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二十几个精兵悍将。
“听说你们很厉害。”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刀子,“在我这儿,屁都不是。”
有个不识相的当场就笑了:“教官,您这细胳膊细腿的——”
话没说完,常则已经翻身跳下高台,一个扫腿把他放倒在地。
“第一课,”常则踩住他的背,“永远别轻敌。”
全场鸦雀无声。
接下来的一周,学员们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魔鬼训练。
凌晨武装泅渡,上午极限射击,下午反恐战术,晚上还要背理论到半夜。
常则像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全程跟着他们一起练。
“教官……您以前也这么练?”有人瘫在地上问。
常则拧开水壶灌了一口:“多的是三天不合眼的时候。”
学员们面面相觑,再没人喊累。
三个月后,一场国际特种兵比武在云南举行。
常则带的队伍包揽了狙击、格斗、战术三项第一。
颁奖台上,外国教官忍不住问:“你们是怎么训练的?”
学员齐声回答:“因为我们教官比敌人还狠!”
当晚庆功宴,旅长拍着常则的肩:“好小子,给老子长脸!”
常则只是笑笑,把勋章塞进了抽屉最底层。
——
盛阳,全松疗养院VIP区
景荷坐在窗边的藤椅上,膝上摊着一本旧相册。她的手指枯瘦,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腕间有一道淡色的束缚带勒痕,那是上周她试图用拆信刀划伤护士时留下的。
廖思诚轻轻敲门,然后推门而入。
“妈。”他唤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景荷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翻着相册。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但依然保持着优雅的盘发,鬓角别着一枚珍珠发卡。
廖思诚走到她身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放在相册上。
“您看,”他指着照片上那条雨后的小巷,“我找到《青石巷》的底片了。”
没错,就是榕林大道旁的巷子。
照片里的巷子铺着湿漉漉的青石板,两侧是斑驳的老墙,墙角蹲着一只三花猫,正警惕地看着镜头。
这是景荷二十三岁时的作品,曾获得亚洲摄影金奖。
景荷的手指突然颤抖起来。
她抓起照片,凑到眼前,呼吸变得急促。
廖思诚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是经验,景荷情绪激动时可能会抓伤靠近的人。
“骗子……”景荷突然说,声音嘶哑,“这根本不是原片。”
廖思诚点点头:“您说得对。原片的右下角有您的签名,这张是翻拍的。”
他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金属物件:“但我找到了这个。”
那是一枚老式相机的快门按钮,边缘已经被磨得发亮。
景荷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偷的。”景荷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得像刀,“那天你发烧,我抱着你去医院,你把按钮拽下来了。”
廖思诚微笑:“对,我六岁。”
这是他们之间少有的、清晰的记忆交汇点。
大多数时候,景荷的记忆是碎片化的,有时以为廖思诚还是小学生,有时又把他错认成年轻时的廖克行。
景荷突然抓住廖思诚的手腕,指甲陷进他的皮肤:“他呢?”
“谁?”
“那个野种!”景荷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抢了我的相机!他抢了我的——”
廖思诚任由她抓着,声音平静:“常则不在。”
“撒谎!”景荷猛地推开他,相册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你骗我!”
廖思诚静静的看着,什么也没说。
过了会儿,廖思诚出声:“他不是野种,他有自己的家人,和廖克行不沾边。”
景荷近乎是吼出来的,完全没了方才的静雅:“那你就是野种!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廖思诚睫毛轻颤,他还是那副表情,站的笔直。
只是声音暗哑,“我不是……”
他能为别人开脱,却没人为他。
护士闻声赶来时,景荷已经蜷缩在角落,把照片紧紧捂在胸口。
“需要镇静剂吗?”护士小声问。
廖思诚摇头,蹲下来与景荷平视:“妈,猫还在。”
他指着照片上的三花猫:“您说过,等它生了小猫,要送我一只。”
其实那只三花早就不在了,存活下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它的后代。
景荷的呼吸渐渐平稳。
许久,她突然伸手摸了摸廖思诚的头发,动作轻柔:“……你头发长了。”
这是她今天最像母亲的一句话。
廖思诚闭上眼睛,感受着她微凉的指尖。
十二岁以后,景荷再没这样摸过他的头。
“下周您帮我剪。”他说,“像小时候那样。”
景荷没有回答,只是哼起一段模糊的摇篮曲,那是廖思诚婴儿时期听过的旋律。
阳光照在母子俩身上,地上的相册摊开在某一页。
年轻漂亮的景荷抱着穿水手服的廖思诚,背后是北海道绵延的薰衣草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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