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你要驱邪?”
班主低头看着眼前的女孩,对方提着饭盒,神情沉肃,忙不迭地点头,用气声说:“对,最好能直接把邪彻底灭了的那种。”
班主笑出声:“你一个小丫头,杀性还挺重。”
三娘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半点没放在心上,急得直跺脚:“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
班主敷衍地嗯嗯两声,心里还记挂着用朱砂笔给傩面“点睛”的事,把三娘往后台推去:“你一开始不是说来给哥哥送饭吗?去吧去吧,现在戏台没开,人都在后面。”
三娘被他推搡,差点顾不上尊老爱幼:“你听我说呀,我真的——”
班主一使劲把她彻底推进去,同时展现了强大的戏台功底:“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在井边打水摔倒的时候被人拉住,结果转头一看什么人都没有,不止如此还总是闻到别人都闻不到的梅花香,这过时了小丫头,最老的戏本都不这么写了。”
一大串话说下来气都不带喘一下的
这个老丈怎么这么讨厌!
三娘气得眼睛泛红,委屈巴巴地抹了两下,这才耸着脑袋乖乖走进去
她低着头没看路,没走几步就迎面撞上一个人,来人比她壮整整一圈,撞得她七荤八素,直接往地上栽
“哎!”
来人连忙攥住她胳膊,有力地把她拉起,才疑惑问道:“你是谁家的妹妹?这后台外人可不能随便进的。”
三娘动动唇,细声细气道:“我是来找椿郎和虎哥的——不是我想进来的,是一个老丈硬把我推进来的。”
她对村里世代相传的傩戏也抱有敬畏,垂着头不敢往他后面张望
“哦,找他们的啊,”青年恍然大悟,戏台少有年纪这么小的小姑娘来访,他挠挠头,犹豫半晌塞给三娘一块糖饼,“我去叫他们,你就在这里等着行不?——话说你叫什名字?”
三娘接过糖饼,仰起头:“三娘。”
想了想,她又强调一句:“就叫三娘。”
青年挑眉,但意外地没有多问:“行,三娘,我等会儿就回来。”
三娘点头,目送青年跑进后台,寻了一个小板凳坐下。青年塞过来的糖饼制作粗劣,还混着戏台特有的香灰,嚼起来沙沙的,但好歹能尝出甜味,三娘珍惜地小口品尝,没等一会儿椿郎和虎哥就匆匆出现
“你怎么过来了?”椿郎揭开盒盖,里面是两份清粥小菜,外加一个奢侈的青壳鸭蛋,他一摸,竟还热乎着,“你以前不是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一直不肯过来吗?”
虎哥看看外面天色,担忧道:“这天都快黑了,下次不准一个人过来了啊。”
三娘含糊地应下,偏过头看向椿郎,她眼珠莹润,睫毛纤长分明,自下而上看人时自有一种楚楚之意,语气也软软的,冲他道:“因为我想来看看你们嘛。”
“…”
椿郎轻咳一声,有点受不住妹妹的撒娇:“这、这样啊。”
班主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走过来一看,发现三娘竟然还在,稀奇地故意吓小孩:“你怎么还在这?当心等会儿戏台开了被‘恶鬼’抓走!”
他咧开嘴:“那群恶鬼最爱吃的就是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喽!”
班主本是随意开玩笑,没想到三娘一幅真被吓到的模样,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色霎时苍白如纸,揣着双手声音发抖:“您,您说的是真的?”
班主:“…”
顶着两个徒弟谴责的目光,他咳嗽一声,搓搓双手,斟酌着言辞道:“不是,我骗你的,你这种的恶鬼最不爱吃了。”
他急着转移话题,扭头一拍正在喝粥的虎哥,色厉内荏道:“吃吃吃就知道吃,罡步学会没有?戏词背完没有?”
虎哥直接愣住:“啊?”
怎么就扯上他了?
班主犹嫌不够,直接站起来沉膝、踩跺、转身,当场给他们表演了精彩的“踩八卦”和“踏罡步斗”。三娘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忘记害怕,椿郎趁机飞快帮她擦了两下红通通的眼睛
班主舞完,三娘已是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不停鼓掌:“老丈你好厉害!”
“哼,”见总算把小姑娘哄好,班主暗地里松口气,“不过一些基础舞步罢了,你们现在这群年轻人偏偏怎么都学不会。”
他目光落在三娘脸上,微不可察地顿住,忽然突发奇想道:“你要不要试试?”
三娘一怔:“刚才的舞步吗?”
班主点头,刚准备给她重新演示一遍,三娘就自觉地站起来,竟然分毫不差地把他刚才的舞步重复出来,虽是初次跳舞,她的步伐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重重落下,精准地踩上节拍,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班主不由屏息
重复已经见过一遍的事物对三娘来讲从不是难事,她甚至还能在其中加入一些自己的想法,舞步越来越快,穿着麻鞋的脚,在土地上跺、踏、点、踩,步步生风。最后她一旋身,裙摆如墨菊绽放,单足而立,一揖到底
万籁俱静
三娘等了会儿,发觉没人出声,奇怪地抬起头,猛地撞上班主亮得惊人的双眼,像饿猫看鲜鱼、恶鬼嗅香火,顿时浑身一抖,下意识躲到不知为何呆坐着的虎哥后边,从肩头处探出脑袋,小声道:“我跳错了吗?”
不可能啊,她记性向来很好的
三娘百思不得其解时,班主深吸一口气,一巴掌呼上旁边的椿郎脑袋,直接把没有防备的人呼得嗷出声:“椿郎,你阿妹——”
他紧抓住椿郎双肩,渐暗天色下一双眼睛亮如灯笼,激动到几乎语无伦次:“是个天才啊!”
“是上天送到我面前来的宝贝徒弟啊!”
三娘:“啊?”:椿郎
班主才不管这对一脸懵的兄妹,把还坐在小板凳上的三娘一捞,越看越满意,当即拍板定下:“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戏班里的傩戏童子了!”
他叽里呱啦接着道:“我跟你说啊小丫头,这份营生可好了!我们下戏后你就可以去讨糖饼和铜板,运气好还能拿到蜜饯果子呢!——话说回来总叫你小丫头也不好,你叫什么名字啊?”
“…”
三娘瞪圆眼,被摁住半晌没出声,不明白自己只是想来驱个邪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抢了某个倒霉蛋的饭碗,本着自己没有多少的良心提醒道:“可是这样的话,原本的傩戏童子怎么办?”
班主诧异地看她一眼:“什么原本的傩戏童子?你没来看过傩戏吧,我戏班里压根没有傩戏童子——哦,不对,现在有你这个了。”
他非常自来熟地呼噜两下女孩的发顶,脸上的每道褶皱都填满了笑意,道:“所以你叫什么名字呀?”
三娘略略思索,觉得这也未尝不是薅傩药驱邪的好办法,于是果断应声:“我叫三娘,见过师傅。”
—
班主虽然最近正在因迟迟无法解决的收成问题而愁眉不展,但也不能直接停了自己的饭碗,再加上刚收的小徒弟也需要长点见识,便敲锣打鼓准备开戏
演出的当天晚上,兄妹三人来到村中临时搭建的草台上,主祭台设有神案,用来供奉傩神的木雕,案前摆着香炉和酒盏,原本应摆三牲的位置,因为今年收成差,不得不用泥捏的三牲代替。神案两侧插五彩幡旗,上面的字三娘只能认出大概
戏台以木板搭成,四角立青竹竿,竿头悬符箓和铜铃。三娘望望四周,可能是因为还没开戏的缘故,台沿没有贴黄纸朱砂,台下也没有堆松枝火把
快走进后台的时候,椿郎小声告诫她:“后面是傩戏的‘神魔之境’,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了,你都不要惊慌。”
三娘听话点头
甫一进门,一股热腾气氛就扑面而来,三娘先是被木架上的凶神傩面吓了一大跳,猛地想起不能表现出不敬后立刻调整表情,到最后惊恐都变成了好奇,她细细看去,青面獠牙的“鬼王”、笑眼弯弯的“土地公”、怒目圆睁的“开路将军”……在油灯下幽幽反光。三娘越看越觉得奇异,下意识抬起手想去碰一下方才吓到她的凶神面具,椿郎反应迅速地拦住她,低声警告:“你们小姑娘是不能碰‘凶神’面具的!”
他声音极严肃,三娘不由缩回手,疑惑地小声道:“为什么?”
椿郎道:“会惊了神。”
他往里头看去,班主正用朱砂笔给傩面“点睛”,口中念念有词。少年握住阿妹的手,告诫道:“傩戏一般只收村汉,师傅也是看在你天赋异禀又年幼,俗话说‘童子属阳,邪祟不侵’才破例收你的,但规矩可不能破。”
三娘抿着唇点头,随椿郎的目光望去,一赤膊汉子正往脸上涂白垩粉,转眼变成“阴差”,冲她突然呲牙,三娘近几天因为撞邪的事整日自己吓自己,习惯后此时完全没被吓到,但还是很给对方面子地装作被吓到一般躲到椿郎身后
墙角里堆着纸扎的“疫鬼”,等着演出结束后焚烧掉,藤编的“妖蛇”盘在筐里,铜锣、兽骨哨、浸过鸡血的麻绳散落一地。空气中混着香灰、汗臭和松脂的味道
一进入这里,就仿佛进入了另一方天地,三娘面上端着,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左右乱窜。有人抛给她一块糖饼,调笑道:“小丫头,吃了糖待会儿跑快些,别让‘恶鬼’逮住脚!”另个青年故意摇晃着青铜面具,发出瘆人的“咔咔”声,被高大的虎哥一肘子怼开
戏台少有新人,更何况是年纪这么小的小姑娘,众人皆团团围过来,尤其是家中没有姐妹的青年更是看的新奇
三娘被看得有些紧张,被里头热气熏得脸热,瓷白的面颊都扑上点粉。好在椿郎和虎哥都护在她左右,让她不至于直面比自己高大许多的青年男子对她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总感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三娘顶着一众人听到幼猫说话般的稀奇眼神,差点忍不住炸毛
“哎呦喂!咱傩班祠堂的泥娃娃成精了?”一黑脸师兄把铜锣往腋下一夹,歪头打量着三娘,“瞧瞧这眉眼——比钟馗老爷案前供的童子糖人还鲜灵!老五,快把你那破鬼面摘了,别吓掉人家小姑娘的酒窝儿了!”
三娘小声反驳:“我没有酒窝。”
老五就是方才故意晃着青铜面具吓她的那个人,他把另一只手中的刀柄往地上一杵:“班主您可看紧了,待会儿巡村的爆竹声一响,保不齐就有后生假装‘恶鬼’来抢人!”
他手指虚点三娘鬓角,笑道:“这朵绢花要是被风吹跑了,怕是要引得村里的柳树精怪都来争!还有椿郎和虎哥,少不得要心急如焚抓心挠肝啊!”
椿郎和虎哥默契地同时白老五一眼
瞥见三娘方才想碰凶神傩面的丑角突然蹲到她面前,画着白鼻头,变戏法似地摸出个小泥偶:“师妹知道为啥方才‘凶神’面具都闭着眼不?”
他突然把泥偶往她影子上一罩:“它们睁眼看见你这模样,怕是要羞得裂了漆皮!”
“…”三娘摸上面颊,这回不只是粉了,估计都烫红了
老班主,也就是三娘主动送上门来的便宜师傅端着朱砂,朝她慢悠踱来,往她眉心弹一点朱砂:“老夫早说了,椿郎家的这丫头,生得天生就是吃傩饭的这块料!”
他转头对众人解释:“你们看着印堂亮得像擦了星宿粉。分明是傩母娘娘梦里点化过的童子相!”
虎哥悄悄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三娘后背,庆幸道:“嗐,还好我们家三娘长相随娘,这要是像我一样随老不死的,那估计师傅就看不上喽!”
众师兄立刻哄笑起来
三娘眉心狂跳,差点要跳起来堵住他嘴
她二哥这么会说话不要命啦?!
果然,师傅脸色霎时变了,他突然捏住三娘耳垂,用苍老但浑厚的声音叱骂道:“蠢材!真当老夫瞧的是皮相?”
指尖一用力,把她耳垂捏得发红:“看见没?耳珠圆厚如供果,这是‘纳福耳’!你们再瞅这丫头脚踝——”
师傅猛地掀起她裤脚:“骨细肉匀,踩罡步比你们这群糙汉稳当十倍!去年李家庄瘟疫,就是缺这么个真童子压阵才镇不住煞!”
末了,他阴森森地冲虎哥补上一句:“再嚼舌根,今晚让你守装傩面的箱子…”
虎哥立刻怂了吧唧地闭上嘴
三娘噗呵笑起来,黑眸弯弯的,被帐内灯火映得晶亮。少顷,她敏锐察觉到一道视线,猛地抬起眼,眼底笑意未散,却已是浸满警惕,直直朝外面看去
帐外,只有如墨夜色沉沉压下。柳树旁,亦是空无一人,打着旋的青嫩柳叶,轻飘飘落下
三娘盯着那棵柳树,目光一点点变冷,直至凝结成冰
终究还是,被缠上了
三娘因为没有记忆,现在是货真价实的小姑娘!(她前世因为家庭原因就很早熟
另外本章所有有关傩戏的资料都是从网上查的,如有不对之处欢迎纠正!也欢迎大家科普和讨论傩戏这项非遗呀[空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戏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