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晨光熹微,上京的城门前早已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远处商贩吆喝声与驴车辘辘声交织。
城门高耸,气势巍峨。
礼部侍郎黎文朝早早地候在城门前。
京城繁华盛景,从城门到皇宫,光是行过御街便用了大半时辰。高墙巍巍,楼宇森列,宫阙重重,望不到尽头。待他们穿过层层宫门时,日头已至正中,正午的光影落在金瓦丹梁之上,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内侍引着元梦珂沐浴更衣,换上觐见所需的吉服。
元梦珂罗衣曳地,乌发高绾,绣有朱雀纹的披帛自肩头垂下,金丝随步曳动,比先前多了几分端凝肃然。
内侍见她步出,忙低头引路。
宫中道深,花木夹径,甬路绵延。
元梦珂步履从容,随内侍穿过曲折宫道,身后衣袂轻曳,珠翠微响。
过了御花园,再绕过一方静池,走上长长的阶梯,眼前豁然开朗,前方便是宣政殿。殿前空旷宽阔,青砖铺地,庄严肃穆。
殿内,陛下端坐正殿,神情肃然。
元梦珂缓缓下跪,向皇上行了大礼,陛下轻抬左手,道:“平身。”
皇上目光仔细端详她片刻,神色中透出些许感慨:“多年不见,咸宁都是大姑娘了。”
元梦珂上前又跪下了。
她静静垂泪:“咸宁自小也是养在宫中的,此次上京也是想着多孝顺孝顺伯父与祖母。一路日夜奔波,风雨兼程,却不料总有奸人暗中作祟,阻我前行。幸得陛下皇恩相护,才得以死里逃生。”
皇上轻轻叹了口气,眼底神色晦涩不明。
元梦珂哽咽着,声音带着颤抖,“若是爹爹还在,咸宁也不至于孤苦无依……”
这回皇上沉默得更久。
屋里只剩下元梦珂轻轻啜泣的声音。
“你这一路艰辛,朕已知晓。背后之人好大的胆子!”皇上的声音温和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已派礼部侍郎彻查此事,定会给你给交待。”
为了得到皇上的这个允诺,该如何让他心软怜惜,怎么勾起他对亡父的回忆,激起他的愧疚,她每句话每个表情都在心里演练过千万次。
“谢陛下。”
元梦珂退出宣政殿,转头向东宫去。
明德太子温润仁厚,少时即以宽和仁恕闻于内外。那年赤溪岁旱,饥馑遍野,是太子亲督赈济,昼夜不倦,在朝野上下颇有威望。
只是……元梦珂思及传言,太子殿下似有旧疾。
他今身体抱恙,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前去探望。
东宫内殿,寂静无声。
帘幕低垂,案几上香烟袅袅升起,映得殿中人影沉沉浮动。
太子临案而坐,身披素色常服,面色略显苍白,唯有眉眼依旧凌厉。
沈槐安立于案前,身上一袭玄衣带着未退的风尘,鬓边微乱,神色肃穆。
太子掏出素帕掩嘴轻咳几声,让沈槐安坐了,“沈卿舟车劳顿,受累了。”
沈槐安道:“殿下言重。”
他顺势自袖中取出一封密函与数页账册,恭谨地呈于案上:“殿下,此为宿州军府旧年账册真本——其中两页与兵部所存档册不符,正是景元二十二年冬月军饷账目。下官查验后,发觉其中空列数目多达四十七项,金银去向不明,其总额……”
他顿了顿,眼中微闪,“不足三月军资,却开列整整半年之数,折银近十万两。”
太子垂眸,指尖微动,在那薄薄纸页间停留片刻,随手翻过最后一页。
太子问:“是谁的手笔?”
沈槐安低声道:“线索都指向宿州郡军府主簿章公衡,只是似乎其中还有他人手笔。这个批文出自原浙西兵马副使——邓瑾。”
太子叹了口气,手中账册轻轻一合。
太子道:“他当年奉调回京,旋即授刑部左侍郎,几月后又调往漕运总司,如今已是朝中三司使之一。此案若深查……必将牵动刑部与漕运。”
话说多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沈槐安随即取出一枚斑驳铜印,恭敬呈上:“这是章公衡死前所藏的私印,后被人藏于宿州一处旧宅暗阁。”
“另外,”他补充,“只怕公主与郡王遇险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
行船靠宿州府岸时,元梦珂实在遭不住下船走了走,好奇心起,无意间进了那座老宅歇脚,等他们离开,邓瑾的人再去查探时去发现私印不翼而飞,便疑心为公主所拿,这才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于元梦珂实属无妄之灾。
沈槐安轻轻叹息。
心里对这对素未谋面的姐弟生出几分愧疚。
太子静默半晌,冷声道:“朝中多有人借漕运贪墨,如今不过取一鳞片爪,便引得草动风起。景元二十二年父皇尚未亲政,年代久远,牵扯过多,只怕有人会从中阻挠。”
沈槐安坚持:“殿下,下官不惧。”
太子眼神里浮现一抹欣慰,“好,此事便交由你。”
他言语中带着几分压抑的痛意,咳声随之而起。
洁白的手帕上沾染上点点鲜血,缓缓晕开。
沈槐安缓缓抬眸,看向他眼底那一抹隐忍与清醒。他指尖微颤,几乎要伸手去夺下那方染血的帕子。
太子殿下素来冷静克己,即便病势缠身,仍强自撑持。
沈槐安垂眸,胸臆间酸涩翻涌。
太子仁德宽厚,有经世之才,若天命能再宽厚些,该有多好?
元梦珂一路行至东宫,远远望见殿门紧闭,檐角的风铃在猎猎风声里叮咚作响,声声清寒。心头微紧,稳了稳神思,正欲上前,却不期然撞进一道澄澈的目光里。
是太子身边的沈大人。
沈槐安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回廊边,日头偏西,斜阳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他的肩上,覆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他神情清冷,身形笔直,宛若一棵孤松立在浮世之外。
元梦珂怔怔地望着他,心头忽地一紧。
好一双干净的眼睛。
她见过太多复杂的眼睛,里面或有贪婪、懦弱、忠诚、恐惧、敬畏,却难得见到如此澄澈分明的眼睛,清明坚定,似清泉倒映星辰,不为权势所移,不为利欲所染。
叫她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元梦珂忽然觉得,相比于擅长舞袖的礼部侍郎黎大人,这位沈大人或许会是更好的人选。
-
细雨绵绵,雨丝如细密的珠帘从灰蒙蒙的天幕垂落。屋檐下水珠汇成小水流,沿着瓦檐滴落在湿润的石板上,溅起轻微的水花。
皇上给元梦珂赐了一座公主府,以示安抚,她第二日便搬进去了。
书房内,简宁一身玄色劲装,衣襟尚带着夜露与尘土,靴底沾着湿泥,腰间长刀未曾解下,举止肃然。眉目如刻,带着锋锐冷意,脚步铿锵,携来一股肃杀之气。
他一拱手,声若铁石:“太子曾谴心腹沈槐安秘密探查景元二十二年冬月军饷账目,宿州郡军府主簿章公衡畏罪自裁,旧印失窃,邓瑾不知从何处得了风声,疑心我们与此事相干,这才下了杀手。”
沈槐安?
上次在东宫见到的那人。
中山伯家孩子多,沈槐安乃中山伯继夫人所出三子,在家行七。于天顺十三年中探花,在翰林院任职一年,因性情刚直得罪了上峰,却意外得了太子青眼,如今是太子太子洗马兼左卫副率。
足见太子对他的倚重和信任。
元梦珂静静听着,纤指轻敲几下案几,眸色渐深。
他们豫亲王府低调行事多年,而邓瑾此人一向谨慎,多年来深藏锋芒,怎会骤然失智,赶在这个风口浪尖动手?
尤其是刀上的纹样,总是莫名叫人在意。
她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邓瑾……怕也是给人背了锅。”她抬手,将案几上画好的纹样递给简宁,“查查这个。”
又顺口问道:“黎文朝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简宁沉声答道:“尚无进展。”
公主郡王无端遇袭,陛下太后震怒。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一个处理不好得陛下厌弃倒还是小事,若是得罪贵人,天天在陛下面前吹耳旁风,这才是真正的仕途无望了。
黎文朝自从被死对头坑了一把,被迫上岗,成日里心口都像压着块石头。
他怎么也想不通,天子脚下,嫡亲的皇亲国戚,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能做出这种事?
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头发更是大把大把地掉。
元梦珂冷笑一声。
这些京官酒囊饭袋,不是什么稀奇事。
下了职,雨落得更大了,黎文朝就算坐着马车也不免被淋了一身。
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雨点打在车顶,发出密集的叩击声。黎文朝下了车,脚踩在湿漉漉的石阶上,雨水溅起冷意顺着靴口渗入。
他抱紧衣襟,眉头紧蹙,手中折子已被雨水打湿几角,纸张卷曲,字迹模糊。
雨声淹没了周围喧嚣,却无法冲刷他心头的焦虑。公主遭遇暗害,责任落在自己手上,他无从分辨是朝中暗线所为,还是某个权贵在背后操控。
谁都不好得罪。
黎文朝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走进府内,心里暗暗叹息。
府中下人却带了一个叫人更加沮丧的噩耗:公主明日召他过府一叙。
黎文朝不死心,又确认了一遍:“是哪位公主?”
府上下人耷拉着脑袋,小声应道:“咸宁公主。”
黎文朝顿时如泄了气般,肩膀无力地垂下。这位公主他从未打过交道,但朝野皆知咸宁公主深得陛下与太后的喜爱。
十年前那件事……他略有耳闻。陛下与太后或许是愧对先豫亲王,当时几乎所有的相关人员几乎都被秘密清算,这些年更是对豫亲王府关照有加……
又思及此案至今毫无进展,只怕幕后之人并不简单。
他心底暗暗叫苦,雨水顺着檐角不断滴落,声声敲打在他心口。黎文朝颓然坐下,双手抱着湿透的折子,脑海中只余一个念头——
这差事,真是要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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