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州朔州,遥相呼应。
暮春茶烟袅袅时,师父执卷笑谈天下形势,我将青瓷茶盏落在舆图一处,玲珑阁的蓝图定在了鄯州城,师父抚须颔首。
这座西北重城的命运,便与我毕生志业悄然勾连。
鄯州的地理位置实在关键——重要枢纽,稳稳连接着西南、西北与帝都。商道蜿蜒,此地是中转的必经之地,往来的商队络绎不绝,带来无尽的繁华与机遇。西南商队购置贩卖药材的买卖,以鄯州作为中转站再理想不过。
暮色如血浸染城楼上,赫连侯府的战旗正猎猎作响。这面由太祖皇帝御赐的旌旗已在城头飘扬了三代,诉说着赫连氏百年将门的赫赫战功。
朱漆斑驳的门楼上,青铜兽首衔着的铜铃随风轻晃,叮咚声混着戍卒甲胄碰撞的脆响,在暮色里交织成独特的韵律。赫连衿负手立于城楼,大氅在风中翻卷如墨浪,腰间系着的西北军虎符泛着幽幽冷光,半枚龙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侯爷剑眉星目,眼角却爬满与年龄不符的细纹。
极目远眺,绵延百里的关隘在黄沙中若隐若现,烽燧台上火光点点连成赤色长龙。赫连衿的目光扫过城墙下蜿蜒的护城河——此刻河水早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拒马桩,尖锐的铁刺在暮色中泛着寒芒。六万西北军将士的营帐如钢铁丛林般整齐排列,夜风掠过营区,传来此起彼伏的号角声,苍凉雄浑,直破云霄。
“报——!”一声疾呼打断了赫连衿的思绪。传令兵策马疾驰而来,汗湿的铠甲在月光下泛着水光,“大漠蛮族集结三万骑兵,距关隘不足百里!”赫连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伸手轻抚腰间虎符,指尖摩挲着另一半虎符所在的方位——那是远在帝都的帝王所掌。他转身望向苍茫大漠,风沙卷起的细沙打在脸上生疼,却不及心中翻涌的豪情炽热。
“传令下去,今夜三更,全军饱食。明日破晓,随本侯出城迎敌!”赫连衿的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惊起城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的振翅声中,战旗猎猎作响,仿佛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厮杀而沸腾。
我对这位沙场宿将的了解,始于父亲书房里泛黄的信笺。听闻赫连衿治军如铁,将鄯州治理得如同精密运转的机关,每道政令都似淬火的刀刃,不容半点通融。
要在这座铜墙铁壁般的城池里,为玲珑阁寻一方立足之地,赫连衿无疑是横亘在前的雄关。他那身经年征战铸就的风骨,恰似苍莽大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若贸然以寻常之策叩关,只怕未及开口,便要被他恪守成规的冷硬,碾碎所有期许。看来唯有另辟蹊径,方能寻得破局之道。
沈蠡的云锦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辕上的铜铃叮咚作响。我隔着窗纱望着他下车,月白色绸衫被晚风掀起衣角,那圆滚滚的肚皮却稳如泰山,活像尊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他见我掀帘,立刻堆起满脸褶子,两撇八字胡随着笑意轻轻颤动:“阁主怎的亲自候着?折煞我了。”
我:“蠡叔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沈蠡是师父的旧识,受师父所托来辅佐我,为我打理西南商队事务,是个值得信赖之人。他生得一副典型商贾模样,身材微微发福,大腹便便,整日里笑脸盈盈,一副和气生财的做派,与人相处时极为友善;可一旦涉及生意,那商人的精明强干便展露无遗,事事算无遗策。西南的药材生意,与苗族、彝族打交道,都是他亲力亲为。
案头摊开的账簿上,密密麻麻记着滇南药材的进账。沈蠡执起狼毫的手白胖柔软,却能精准点中每处关节:“与苗人交易要备九色锦缎,彝寨头人最看重青铜酒樽。”笔尖在宣纸上沙沙游走,“上个月普洱山的马帮遇匪,我早让暗桩在山里设了接应点——那些马贼劫的,不过是装满枯叶的空箱。阁主若是想要收拾了他们,随时都可,我一直让暗桩紧盯着。”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他将新拟的契约推到我面前,眼角的鱼尾纹里都藏着算计:“阁主且看,这趟往域外的茶砖,咱们在滇南换了牦牛皮,到西北再兑成胡商的夜光杯……”烛芯突然爆开火星,映得他眼中精光一闪,倒像是把算盘珠子都打进了人心里。
烛火在议事厅里明明灭灭,映得他茶盏里的普洱泛起金红涟漪。说起协防鄯州城的事,他抚着圆胖的下巴轻笑:“那日赫连侯爷巡城,我带着三十辆满载粮草的马车堵在辕门外,生生从卯时等到未时三刻。”他屈指弹了弹茶沫,琥珀色茶汤泛起细小波纹,“后来军需官通报时,我特意将商会捐银的红绸子铺得满地,连城门楼的飞檐都挂满了。赫连侯爷踩着红绸走来,我才得了三炷香的功夫说上几句话。”
沈蠡微微皱眉,脸上带着几分忧虑,“阁主,若我直接与赫连侯爷相谈玲珑阁进驻鄯州一事,恐怕难成。”
我神色平静,轻轻摆了摆手,语气笃定:“无妨!我已有别的打算。”
沈蠡稍作思忖,接着又问:“阁主为何不考虑入主朔州呢?如此一来,相助辰王岂不是更加便利?”
我:“大漠如今被蛮族把持,商道险阻重重,行走其间太过危险,我不愿阁中兄弟们去冒这个险。”
朔北的狂风裹挟着砂砾拍打在牛皮帷幕上,老商队头领捏着半卷泛黄的羊皮卷,指节在“玉门关”三字上反复摩挲。烛火在他眼角刻下的沟壑里明明灭灭,帐外传来驮马不安的嘶鸣,惊起一阵细碎的驼铃声——那是新来的镖师在调试行头。
“大漠如今成了吃人的虎口。”他忽然将羊皮卷狠狠拍在案上,震得酒盏里的残酒溅出,“上个月张家的驼队刚过黑风峡,二十三条汉子,连同五百匹蜀锦,全成了沙暴里的冤魂。更别提那些披着狼皮的蛮族,专挑商队落单时下手,割喉剥皮的手段比野狼还狠。”
帐帘突然被掀开,裹挟着刺骨的寒气,年轻的镖头正要开口争辩,却被头领布满血丝的眼睛钉在原地。头领缓缓转动腰间的短刀,刀鞘上镌刻的饕餮纹在火光下泛着幽光:“你们当辰王的虎狼之师是摆设?三日前的急报,他亲率铁骑在关外设伏,砍下的蛮人头颅堆得比烽火台还高。有这样的战神坐镇,何须我们这些商贾去趟浑水?”
案头的沙漏突然发出清脆的声响,头领伸手拨弄着漏下的红沙,声音愈发低沉:“别以为我不知道,总有人惦记着大漠里的油水。但辰王的规矩你们不是不清楚——朔州城墙上的瞭望哨连飞鸟都能数清,城门口的玄铁闸落下时,连苍蝇都别想溜进去。那些想在军城脚下玩手段的江湖人,坟头草都长了三丈高。”他忽然抓起案上的酒盏,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间溢出冷笑,“咱们走南闯北的,最该学会的就是识时务。”
沈蠡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如若阁主告知辰王你的真实身份,说不定辰王会应允。”
我神色一凛,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让辰王牵扯进江湖势力,不然只会让帝王对他更加猜忌忌惮。在辰王面前,我只是将军府的姑娘。”
沈蠡点了点头,又抛出一个难题:“阁主打算如何说服赫连侯爷?他跟辰王一样,行事作风铁血强硬。”
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我不打算直接与侯爷正面交锋,而是采用迂回之策。侯爷夫人穆歆将军,从她身上打开突破口。”
沈蠡眼睛一亮,忍不住拍手称赞:“阁主高明!”随后又笑着说,“那便没我什么事了。”
我思索片刻,“此事,卿栎出马比较合适。”
卿栎投身玲珑阁前,已是威震一方的女镖头,接过父亲衣钵,在江湖道上闯出赫赫声名。彼时,我着手组建商队,深知镖行与商道本就唇齿相依,便诚意邀她所在镖局加盟。她年长我三岁,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英气,与我相谈甚欢。
暮色如浓稠的墨汁,将蜿蜒的商队浸染得影影绰绰,那些晃动的人影与马队轮廓被暮色肆意揉碎,凌乱地铺陈在幽邃的林间。万籁俱寂,一道破空锐响如淬毒的利刃,瞬间撕裂空气。我本能地反手掷出藏于指尖的短刃,寒光乍现的刹那,便见林间一抹绯色身影被流矢惊起的马匹高高抛起,重重摔落在枯叶堆中,惊起簌簌落叶。
泛着幽蓝寒光的长刀挟着千钧之势劈面斩下,我足尖轻点,旋身避开锋芒,刀风擦着耳畔掠过,带起几缕碎发。刀锋与指尖刃相撞,迸溅出点点火星,我借力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翻转身姿,余光瞥见方才跌落的卿栎狼狈地滚入马队间隙,她发间的银簪在尘土飞扬中划出一道冷冽弧光,转瞬便隐没在混乱之中。
激烈的拼杀持续了半个时辰,夜色渐深,最后一名悍匪在我的攻势下瘫倒在焦黑的土地上,暗红的血渍缓缓渗入干涸的土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铁锈味。我转身,却见卿栎正坐在一截断木上,用撕碎的绯色裙摆包扎肩头的伤口。她纤细的手指灵活翻飞,须臾间便绕出利落的十字结,全然不见方才狼狈之态。
清冷的月光漫过她苍白的脸颊,为她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她沾着血渍的唇角却扬起一抹不羁的笑意,声线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调侃:“若不是你方才那招‘风卷残云’,我这只手怕是要成了林间野狼的腹中餐了。” 说罢,她抬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腕间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林间回荡。
子夜的账房被油灯晕染成琥珀色,烛芯爆开的火星溅在青铜灯台上。卿栎腕间银镯随着拨动算盘的动作轻响,九档算珠翻飞起落,如同暗夜中穿梭的星子。泛黄的羊皮纸被压在镇纸下,羽毛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细响,墨迹未干的数字工整排列。
议事厅里,新绘制的线路图正沿着案几缓缓铺展。她捧着青瓷茶盏款步而入,盏中武夷岩茶翻涌着琥珀色的涟漪,氤氲的热气将案头的铜镇纸都蒙上了层朦胧的纱。茶香与案头的墨香、檀木香融为一体,她鬓边别着翡翠簪,指尖残留着账簿上的墨痕,商队调度从容布局,目光扫过舆图时,眼中的光芒比罗盘的指针还要锐利。
卿栎脚步轻盈地走进屋内,脸上带着温和谦逊的笑意。随后,她款步走到一旁的梨木桌前落座,她从袖间取出一沓叠放整齐的情报,双手递到我面前,纸张微微泛黄,显然经过了不少辗转。
卿栎眼中透着精明干练,开口道:“阁主,侯爷夫人的底细已经调查清楚了。我思量,这位穆歆将军或许会是我们的关键突破口。依照你的计策,接下来就该让‘小神医’出面了。”
我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心中早有盘算,胸有成竹地说道:“依计行事,你且安排好后续事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