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太捻着佛珠的手慢慢停下，双眼紧紧盯着唐英惶恐闪烁的眼睛，又缓缓移向曹氏怀中那渐渐止了哭声、正睁着乌黑大眼好奇张望这陌生世界的小外孙女。
方才奶妈子话里提及的玉清观和无念师太，有名有姓，不像临时编造的借口。老太太沉默片刻，胸膛起伏，最终缓缓开口：“好。这孩子，李家留下了。”
她目光瞪向唐英，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回去告诉你母亲，醒姐儿在我李家，自有她的造化。若她日后也敢动将昆哥儿送去乡下的念头……休怪老身拼了这条命，也要将昆哥儿要回李家，更名改姓！！”
唐英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应承，声音虚脱：“不敢不敢！岳母放心！昆哥儿是母亲心尖上的肉，断断舍不得！舍不得的！”
“最好如此！”李玉冷哼出一声，满是鄙夷。
李老太太示意身边的方妈妈将唐醒抱下去安置。方妈妈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从曹氏手中接过轻若无物的襁褓。
奶妈子和彩云见状，急忙起身跟上。彩云年纪小，动作更快些，一只脚刚迈过如意堂那高高的门槛，便被曹氏清冷的声音喝住：“你们不用跟着了！府里有奶妈子！”
“醒姐儿跟我跟惯了的……”奶妈子下意识地辩解。
曹氏目光锐利地扫过去：“这位妈妈是怕我们李府照顾不周？”
“没有！没有！”奶妈子吓得连连摆手，伏地不敢再言。
曹氏站得有些累，扶着椅子把手坐下，语气不容置疑：“府里不缺下人，也不留外人。你，把他们带回去。”
见唐英不言语，她又冷冷补了一句，“若通判大人不放心醒姐儿养在李家，便把孩子一并带走吧！”
唐英哪敢再触霉头，慌忙道：“舅嫂言重了！醒姐儿能在岳母膝下承欢，是小婿求之不得的福分，岂有不放心之理！只是……”
他话未说完，一直沉默跪在角落的彩云猛地扑到李老太太脚边，“咚”地一声重重跪下！
“老太太！老爷！太太！”彩云仰起那张稚气却倔强的小脸，泪珠儿在眼眶里打着转，声音清晰响亮，“奴婢彩云，自小就在大娘子身边伺候！醒姐儿出生后，更是日夜不离！这次姑娘离府，是奴婢自己求老太太，才得跟来！求求您让我留在姑娘身边吧！”
她说完，毫不犹豫地重重磕下头去，小小的身子伏在冰冷的地上，肩膀因低声哭泣微微耸动。
李老太太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五六岁的小丫头，眼神探究：“小小年纪，伶牙俐齿。是唐老太太教你的说辞吧？”
彩云听了，用力摇头，抽泣着哀求：“求老夫人开恩！留下彩云吧！”说完一个劲儿地磕头，额头触碰地面，发出沉闷的轻响。
李老太太与曹氏交换了眼神。恰在此时，李府的奶妈子抱着刚喂完奶的唐醒匆匆进来，一脸的无措和惶恐：“老太太，太太，姑娘喂完奶还是一直哭，怎么哄都不行，您看这……”
怀中的婴儿小脸憋得通红，哭得声嘶力竭，小身子一抽一抽。
彩云闻声，几乎是本能地跳起来，像离弦的箭般冲到奶妈子身边。
她个子矮小，努力踮着脚，急切地指点：“你把姑娘的头轻轻靠在你肩膀上，左手托稳点她的屁股，右手空掌，像这样，轻轻拍她的背心……对，轻一点，慢一点，不要太用力……”
说也奇怪，在彩云稚嫩却笃定的口吻指导下，奶妈依言调整姿势，小心翼翼地拍了几下，怀中的婴儿便发出一声小小的、带着奶气的嗝声。
紧跟着，那撕心裂肺的啼哭竟真的渐渐止息了，只剩下委屈的、小猫似的抽噎。
李老太太看得惊奇，身体微微前倾：“你一个小娃娃，如何懂得这些？”
“是红袖姑姑教的。”彩云脱口而出，随即怯怯地低下头，绞着衣角。
李老太太一惊：“红袖？” 曹氏见彩云回答得干净利落，不似作伪，追问道：“你红袖姑姑……近来可好？”
“红袖姑姑和绿萍姑姑……日日思念大娘子，”彩云的声音低了下去，“昨日……都随着大娘子去了。”
“什么？！”李玉猛地瞪向唐英。
唐英心头狂跳，连忙解释：“昨日……绿萍和红袖……因思念如月过甚，心智迷乱，在府中……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家母念及她二人对如月一片赤诚，已……已命人厚葬了。”他目光闪烁，避开了所有具体细节，只含糊其辞。
李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唐英说不出话，曹氏慌忙替她顺气。
李玉怒发冲冠，指着大门吼道：“好！好一个厚葬！唐英，带着你的人，立刻给我滚出去！滚！日后不必再登我李府的门！”那眼神，恨不得将唐英生吞活剥。
唐英见李玉眼神狠厉，似要杀人，哪敢停留，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就往外跑。
“你们还杵着干什么？”李玉余怒未消，胸膛剧烈起伏，瞪着奶妈子吼道。
奶妈子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追着唐英跑了出去。
彩云却扑通一声再次跪下，对着李老太太三人连连磕头：“求老爷、太太、老太太别撵我走！彩云会尽心尽力照顾姑娘的！求求你们了！”
曹氏见这小丫头倔强得近乎固执，冷声的叹了口气：“你真想留下？”
彩云用力点头，眼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瞬间燃亮。
“也不是不行。”曹氏声音冷静，“但你的身契还在唐府，终归名不正言不顺。你若真想留，现在立刻追出去，告诉你家老爷，今日之内，将你的身契送来李府！若他应了，你便可留下。若他不应，或是过了时辰……你也不必再回来了！”
彩云眼中燃起希望，重重的磕了个响头：“谢太太！谢老太太！谢老爷！”随即了她爬起来，转身就拼命朝唐英离去的方向追去。
堂内只余下压抑的余怒在空气中隐隐作响。
李老太太捻着佛珠，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唐府主动将唐醒送来，实在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回想吊唁那日，唐老太太那严防死守、如临大敌的姿态，连让她这外祖母多看昆哥儿和醒姐儿两眼都诸多限制……难道真如玉清观的师太所言，这孩子留在唐府必遭不测？
“玉儿，”老太太沉声开口，浑浊的眼中精光闪烁，“你即刻派个可靠的，要口风紧的，让她去趟玉清观。找个知情的尼子，旁敲侧击也好，使些银子也罢，务必打听清楚，唐老太太近日是否真去过观中，所为何事。一字一句，都给我问明白！”
她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压得更低，“另外……唐家为了掩人耳目，必定是将红袖和绿萍的棺椁运回了她们老家，你晌午过后，再派一拨精干老练、手脚利索的家生子，悄悄去趟河边镇，暗地里仔细查访清楚两人的死因！！”
“好的，母亲。我这就去安排。”李玉肃然应道。
酉时初刻，暮色初笼，唐府的孙妈妈亲自领着彩云叩响了李府后门。门扉轻启，护院将二人引至曹氏面前。
曹氏端坐于偏厅，烛光映着她沉静的面容，她接过那张关乎彩云命运的籍契，孙妈妈只匆匆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便如避蛇蝎般告辞离去。
待孙妈妈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曹氏目光落回跪伏于地的彩云身上，她指尖捏着那张籍契，语气听不出喜怒：“唐老太太竟肯放了你的身契？小丫头，看来你们老太太，待你颇不寻常啊。”
彩云低垂着头，片刻思忖，方谨慎答道：“孙妈妈嘱咐过，进了李府，便是李府的下人，不可有异心。彩云定当全心全意，伺候好姑娘。”声音清脆，条理分明。
曹氏闻言，笑而不语。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便懂得如此谨言慎行，应答滴水不漏，处处透着小心。这份远超年龄的沉稳，足见唐老太太调教之用心。
不过李府向来言出必行。“丫头，你须牢记，”曹氏语气转肃，“无论在唐府，还是李府，你只能有一种心思，那便是全心全意对醒姐儿，全心全意！”
“彩云明白了。”小丫头郑重应下。
此时，李老太太的正房暖阁内，正是一派和乐融融。烛光柔和，映照着老太太难得。小小的唐醒躺在柔软的锦褥上，小胳膊奋力向上够着，目标正是老太太手中那个叮咚作响的拨浪鼓。她的小手在空中急切地抓挠，粉嫩的小嘴咿咿呀呀地叫着，小脑袋急得直转，那憨态可掬的模样惹得满屋笑语盈盈。
方妈妈留意到老太太眉宇间久违的舒展，笑道：“老太太，可有好些日子没见您笑得这般开怀了。”
“是吗？”老夫人眼角笑纹舒展，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儿，“这小皮猴儿，倒比府里那几个都闹腾些。仲哥儿小时候，也没她这般好动。”说着，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唐醒软嫩如豆腐的小手，“粉团儿似的，真想咬上一口尝尝鲜。”
老太太佯装要咬，唬得唐醒忙不迭缩回小手。老夫人见状更是乐不可支，眼角竟笑出了点点泪光：“小机灵鬼儿！外祖母疼你都来不及呢，哪能真咬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